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半个月,像一场漫长的钝痛。
后院的青石板被我踩出了浅痕,拳脚招式练得烂熟,可丹田处依旧空空如也,连一丝灵力的涟漪都引不起。
古籍翻得卷了边,那些关于神元、关于复活术的记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需要高深修为催动,看在眼里,只觉得字字都在嘲讽。
焦虑像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
有时深夜惊醒,总觉得庆生在冰棺里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失望;有时又会梦见龙昭的锁神阵,喻肆被困在其中,神元一点点被蚕食。
冷汗浸湿衣衫时,才惊觉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翻江倒海的战神,只是个连术法都挡不住的凡人。
李春盛每天都会来送些吃食,有时是刚蒸好的桂花糕,有时是温在炉上的药汤。
他从不多言,放下东西就走,只在临走时说一句“别太累了”。可我知道,他袍角的褶皱里藏着担忧,眉骨的疤痕总在我望向他时微微牵动。
我不想见任何人。阿禾托人送来过一束晒干的野菊,说学堂的先生总问起我;医师遣药童送过护脉的药膏,说我练拳太急,指节都肿了。
我把这些都堆在窗台上,任由野菊褪色,药膏凝块,像在和整个世界赌气。
直到第十五天傍晚,竹门被轻轻叩响。
“小友可在?”门外传来苍老的声音,带着书卷气的温和,“老夫是兰苑的先生,姓周。”
我僵了僵。是学堂那个白发老者,李春盛说过,他是喻肆的旧识。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拉开了门。周先生站在廊下,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雕着个小小的棋盘。夕阳落在他银白的发上,映得满脸沟壑都柔和了几分。
“冒昧打扰了。”他拱手一笑,眼神落在我红肿的指节上,“听说小友这些日子都闭门不出,老夫想着,或许能陪你说说话。”
我侧身让他进来,没说话。竹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是翻旧的古籍和没及时倒掉的药渣混合的气息,与他身上的墨香格格不入。
周先生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神仙考》,又落在墙角堆着的拳谱上,最后停在窗台上那束枯菊上,轻轻叹了口气:“念安仙师当年,也爱养些草木。他说草木最韧,枯了根,来年还能再发。”
“先生找我,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我转身倒了杯凉茶,指尖因紧张而微颤。
“确实有事。”周先生接过茶杯,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探究的温和,“老夫听说,你是念安仙师的传人。”
“算不上。”我别过脸,看着窗外的竹影,“他没教过我什么。”
“哦?”周先生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可他当年总说,真正的传承,从不在术法招式里。”
他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个紫檀木棋盘,轻轻放在桌上,“老夫今日来,是想问问小友,会下棋吗?”
棋盘是旧的,边角都磨圆了,棋子是黑白两色的玉石,摸上去温润得像浸过泉水。
“不会。”我脱口而出,“师父没教过我。”
周先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出声:“也是,他当年总说下棋费神,却偏偏能跟老夫对弈三日三夜不分胜负。”
他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中央,“棋盘如天地,落子如处世,急不得,也躁不得。”
“我没心思下棋。”我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我得找能重新修炼的法子,得救庆生,得……”
“得对抗龙昭,对抗海龙洲对吗?”周先生打断我,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清明,“可小友,你现在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鸟,越扑腾,越累。”
他拿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旁边,“老夫教你下棋,不费什么事。反正你现在也没想出法子,试试?就当……听老夫说说念安仙师的旧事。”
我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又看看周先生眼底的期许,终究还是坐了回去。心里却觉得荒唐,庆生在冰窟里等着,喻肆极有可能在禁地受苦,我却在这里浪费时间下棋。
周先生教得很慢。他说“棋分阴阳,黑为地,白为天”,说“落子无悔,如世事难改”,说“围地先守己,攻人先护心”。
可我听得心不在焉,手指捏着棋子,总想着古籍里的只言片语,想着拳谱里的发力技巧。
第一局,我输得一败涂地。
周先生的白子像流水,无声无息就围住了我的黑子,我却还在盲目地往外冲,最后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剩下。
“你看。”他指着棋盘,“你总想赢,却连自己的气眼都忘了守。就像你现在,一门心思要变强,却连静都做不到。”
我攥紧棋子,指尖泛白。“下棋和修炼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周先生拿起一枚黑子,放在被白子围住的死角里,“年轻时同念安仙师下棋,也爱急。有一次我连输七局,气得我把棋盘都掀了。”
他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可第二天,我又捧着棋盘去找他,我想明白了,是我太想赢,反而漏了破绽。后来他常说,稳比快更重要,尤其是在绝境里。”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绝境……喻肆当年,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我不想听这些。”我猛地站起身,棋盘被带得一晃,棋子滚落一地,“先生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周先生看着我,没生气,只是慢慢捡起地上的棋子。
“老夫不逼你。”他把棋盘收好,竹杖在地上顿了顿,“这棋盘留给你,啥时候想下了,就自己摆摆。”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我当年掀了棋盘,却会把每枚棋子都捡回来。因为我知道,只有棋子都捡回来,这棋才能重下。小友,别太急,急了,就容易看不清脚下的路。”
竹门轻轻合上,带走了满室的墨香。我看着地上散落的棋子,黑的白的,像无数个迷茫的日夜。
周先生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我焦躁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可我还是觉得,下棋是无用的事。修炼要的是灵力,是招式,不是什么“静”与“稳”。
我捡起棋子,胡乱塞进棋盒,扔回桌角。
然后转身走到墙角,拿起拳谱,继续挥拳。
拳头砸在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节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我告诉自己,周先生不懂。他只是个教书先生,哪里知道失去修为的恐慌,哪里知道庆生和喻肆还在等着我。
可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喻肆坐在兰苑的荷花池边,手里拿着枚黑子,笑着说:“你看这荷花,扎根泥里,才开得艳呢。”
他知道什么?桑榆洲王宫的荷花一年四季都会开放,只是因为王宫有人用灵力养护罢了,如果没有灵力,这荷花荷叶过了夏便会成了一堆枯骨。
醒来时,天刚亮。我走到桌前,看着那个紫檀木棋盘,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打开。
我心中十分害怕,恍惚人间已将近二十年,我却什么都没做好。而人生须臾不过百年,今后的路,我该怎么走,我又能怎么走?
我还能走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