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的丘陵像蒸笼。刚下过一场急雨,土路泥泞得拔脚,蒸腾起来的水汽混着草木发酵的浓烈气息,粘稠地糊在人身上。苏洛踩着滑腻的田埂,裤脚溅满了泥点,背上的汗把衬衫粘在脊梁骨上,火辣辣地疼。她刚从一场暴晒里缓过来,胳膊上还留着滇南烈日的红痕。眼前这片蓬溪的山野,绿得发黑,各种藤蔓野草疯长纠缠,几乎看不见路。空气里浮动着千百种陌生的植物气味,辛辣的、清苦的、奇异的芬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
“珍婆婆?”苏洛拨开一丛带刺的灌木,朝着半山坡一座被竹林掩映的土墙瓦屋喊。引路的村里人只说到这山坳找“识草的老婆婆”,别的信息含糊得像雾。
竹篱笆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的老太太走出来,个子矮小,背有点驼,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小髻,插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簪。她脸上皱纹密布,像风干的核桃,眼睛却清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在苏洛脸上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沾满泥巴的鞋上。
“找草?”老婆婆的声音沙哑,像枯叶摩擦。她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篓,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篓带着露水的绿叶、嫩芽和一些苏洛完全不认识的植物根茎。篓沿沾着新鲜的湿泥。
“嗯,”苏洛连忙点头,抹了把额头的汗,“想跟您学学山里的草,能做菜的那种。”
珍婆婆没说话,转身从门后拿出一把短柄的柴刀,刀刃磨得雪亮,又递过来一个更小的竹篮。“跟着,别乱碰,看着脚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屋后更茂密的林子。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老人。
林子里的光线骤然昏暗。腐烂的落叶层踩上去又厚又软,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土腥气。珍婆婆在前面开路,柴刀挥砍着挡路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发出干脆的“嚓嚓”声。苏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裤腿很快被带刺的枝条划开了口子,露出的皮肤火辣辣地疼。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
“这是藿香,”珍婆婆在一丛叶片宽大、边缘锯齿、散发着浓烈奇异香气的植物前蹲下,用柴刀小心地割下顶端最嫩的几片芽尖,丢进苏洛的篮子。“做鱼、烧汤,放几片,提味去腥,醒脾开胃。”那香气浓烈又独特,带着薄荷的清凉和某种说不出的辛辣。
“这是车前草,”她又指着地上几片贴着地皮生长的、椭圆肥厚的叶子,用小铲子连根撬起几株,抖掉根上的泥,“嫩叶子焯水凉拌,清火。根晒干能煮水。”根须细密,带着泥土的湿润。
“鱼腥草,”她拨开一丛蕨类,露出下面几株心形叶片的植物,掐断白嫩的根茎,一股浓烈的、类似生鱼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苏洛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晓得这个吧?根茎凉拌,叶子煮水,清热解毒。吃得惯是宝,吃不惯是草。”珍婆婆语气平淡,把带着泥腥气的根茎也放进篮子。
越往深处走,林子越密,光线越暗。珍婆婆的脚步却丝毫不见迟滞,她对这片山林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哪里有一小片野生的紫苏,散发着不同于菜园种植的野性香气;哪里岩石缝里藏着几株开着小白花的夏枯草,花穗已经干枯,正是采摘入药入馔的时节;哪里潮湿的沟边能找到叶片肥厚、带着锯齿的蒲公英嫩苗……她都一清二楚。她弯腰、下铲、掐尖、割叶,动作精准而吝啬,只取所需,绝不贪多。
苏洛跟得气喘吁吁,篮子里的“草”渐渐多了,散发出混杂而强烈的生青气息。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她看着前面那个在昏暗林间灵活穿梭的矮小背影,看着那双沾满泥土、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这满山疯长的、在常人眼中只是杂草的东西,在她眼里,是分门别类、各有妙用的珍宝。这份对山野草木近乎本能的辨识与运用,是无数代人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如今,却只沉淀在少数像珍婆婆这样的老人身上,脆弱得如同林间晨露。
“当心!”珍婆婆突然低喝一声,手里的柴刀闪电般挥出,“啪”地一声脆响,一条从旁边树枝上垂下的、通体翠绿的小蛇被刀背精准地抽飞出去,扭动着消失在草丛里。
苏洛吓得心脏狂跳,后背瞬间一层冷汗。
“青竹标,没毒,咬一口也够你肿几天。”珍婆婆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拂开一片落叶。她指了指前面一处覆盖着厚厚苔藓的陡坡,“那边滑,绕一下。”
苏洛看着那湿滑的绿苔,再看看老人平静无波的脸,默默绕开了那条近道。篮子里的草叶散发着愈发浓烈的混合气息,沾着露水,沉甸甸的。这百草宴的门槛,远比想象中陡峭湿滑。
蓬溪高峰山的玄武岩,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青色。山不算高,却陡峭嶙峋,巨大的黑色岩石块垒交错,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灌木和苔藓。空气里弥漫着岩石被晒热后特有的、略带尘土的气息。
苏洛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陈师傅)往半山腰爬。汉子背着一个空木桶,脚步沉稳。山路崎岖,很多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裸露的岩壁。苏洛累得够呛,汗水浸透了衣服,手掌被粗糙的岩石边缘磨得生疼。
“快到了。”陈师傅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声音像石头摩擦。
转过一个巨大的岩壁凹陷,眼前豁然开朗。一挂清泉从更高处的岩缝里无声无息地涌出,沿着光滑的黑色石壁流淌下来,在下方汇聚成一个不大的、清澈见底的水潭。泉水撞击石壁,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咚”声,在这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水潭边缘的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在水流的浸润下油亮鲜活。空气瞬间变得清凉湿润,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甘冽气息。
“就这里。”陈师傅放下木桶,指着那挂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玄武岩里的水,活水,甜。”他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捧潭水,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做豆腐,就靠它。”
苏洛也学着捧起水喝。水冰凉刺骨,入喉清甜无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矿物质感,瞬间驱散了爬山的燥热和疲惫。这水,与诺邓盐井那苦涩沉重的卤水,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水好,豆子也要好。”陈师傅一边往木桶里舀水,一边说,“‘八月黄’,本地老黄豆,收得晚,豆子结实,豆味浓。”他指了指山下隐约可见的村落方向,“现在种的人少了,收成低,磨豆腐也费劲。”
他装满一桶水,轻松地背起。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陈师傅却走得稳稳当当,桶里的水微微晃荡,几乎没有洒出。苏洛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在实处。山下,陈师傅家那个简陋的豆腐作坊里,浸泡了一夜的“八月黄”黄豆,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豆腥气。古老的石磨静静矗立,等待着泉水的点化。
作坊里弥漫着新鲜豆浆蒸腾出的浓郁豆香,白蒙蒙一片。大灶上的铁锅里,乳白色的豆浆翻滚着,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豆皮。陈师傅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他用长柄木勺搅动着豆浆,防止糊底。
点卤的关键时刻到了。陈师傅的神情异常专注,额角的汗珠滚落也顾不得擦。他从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舀出一小瓢微微泛黄、带着沉淀物的“胆水”。这胆水看着浑浊,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类似生石膏的气息,但又没那么刺鼻。
他左手稳稳端着那瓢胆水,右手拿着长柄勺,眼睛死死盯着锅里豆浆表面细微的变化。豆浆在沸腾,蒸汽缭绕,形成无数细小的漩涡。苏洛屏住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
突然,陈师傅眼神一凝,手腕极其稳定地一倾!那浑浊的胆水如同一条细线,精准地注入锅中一个特定的位置——那里恰好有一个稍大的、旋转的浆花漩涡。胆水线落下的瞬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漩涡周围的豆浆,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冻结,无数极其细密、雪白晶莹的絮状物(豆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成、聚集、翻滚!像一场无声的微型雪崩在滚烫的豆浆中爆发!
陈师傅的手腕没有丝毫颤抖,他控制着胆水的流速,让那条浑浊的水线缓慢而均匀地移动,如同一位画师在洁白的豆浆画卷上勾勒无形的线条。所到之处,雪白的豆花迅速凝结、沉降,与清亮微黄的浆水(豆清)清晰地分离开来。锅里的豆浆仿佛被施了魔法,在短短几十秒内完成了从液体到固体的华丽蜕变!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美感。当最后一滴胆水注入,陈师傅迅速撤回瓢。锅里,是洁白如玉、颤颤巍巍、凝结完美的豆花,漂浮在清澈的豆清之上,界限分明。
“成了。”陈师傅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汗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滚烫的灶台上,“滋”地一声化作白汽。他拿起长柄勺,轻轻在豆花边缘推了一下,那凝脂般的固体顺从地移动,柔韧而完整。
“就靠这水,和这瓢胆水。”他用下巴指了指那陶罐,“胆水养了十几年,离了它,用新石膏,味儿就冲了,豆花也粗。”
苏洛看着锅里那完美无瑕的豆花,又看看那瓢浑浊的胆水和旁边装着高峰山泉水的木桶。点卤的瞬间,那雪白豆花在滚烫豆浆中刹那绽放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这看似简单的豆腐,背后是玄武岩裂隙中流淌的活水,是经年累月养护的神秘胆水,更是点卤人于沸腾蒸汽中捕捉那微妙“浆花”瞬间的、近乎本能的精准技艺。这份“点化”的智慧,脆弱得如同那瓢浑浊的液体,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
陈师傅拿起粗陶碗,舀起一大块颤巍巍的热豆花,撒上几粒粗盐,递给苏洛。豆花入口滚烫,细腻柔滑得不可思议,纯粹的豆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泉水的清冽甘甜,毫无涩滞。盐粒的微咸恰到好处地衬托了这份本真的清甜。这是土地、泉水、时间与匠心的共同杰作,是蓬溪山野最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