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挠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4860字 发布时间:2025-08-16

灶屋里的热气还没散尽,豆花的清甜味混着柴火烟,黏在梁上。陈师傅把最后一板压好的豆腐搬开,白布还滴着水。苏洛站在门边,胳膊上被林子里的刺藤划破的地方结了血痂,又痒又痛。高峰山泉水的清冽好像还留在舌尖,可鼻子里已经钻进另一种更浓烈的气息——辛辣、鲜腥、带着泥土和草木根茎的野性,从珍婆婆那个塞满山草的竹篓里弥漫出来。


“五魁争青?”珍婆婆把竹篓放在小院泥地上,阳光穿过老槐树的叶子,斑驳地落在那些沾着露水的藿香、车前草、鱼腥草嫩叶上,绿得晃眼。她听到苏洛报出的菜名,那张核桃纹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撩起靛蓝布褂的衣角擦了擦手,“名字大,东西还是那些草。”


她弯腰,动作利落地把竹篓里的草分门别类。宽大锯齿叶的藿香堆一堆,肥厚贴地的车前草嫩叶一堆,带着白嫩根茎、散发浓烈腥气的鱼腥草单独一堆,还有几把叶片细长、边缘带紫的野紫苏,一小撮开着小白花穗的夏枯草干花。


“鸡杀好了?”珍婆婆问灶屋门口一个系着围裙的敦实妇人(陈师傅的老婆,桂婶)。桂婶哎了一声,端出个大瓦盆,里面是斩成核桃大小、用姜片和少许本地土酿黄酒抓腌过的鸡块,肉色粉红。


珍婆婆抓了一大把藿香嫩叶,在水盆里快速漂洗几下,甩干水,放在砧板上,拿起厚背菜刀,“笃笃笃”地切起来。刀工算不上精细,带着山民的粗犷,绿叶很快被切成细碎的粗末,浓烈奇异的香气瞬间爆开,清凉中带着一丝锐利的辛辣,压过了鸡块的腥气。她把藿香末撒进鸡块里,又抓了一把车前草嫩叶,同样快速切碎,混入其中。


“去腥,提香,吊出鸡肉的甜。”她言简意赅,布满老茧的手伸进瓦盆,用力抓揉那些裹满了绿色草末的鸡块。绿色的汁液很快染上了鸡肉,空气里的草木清气混合着生肉的微腥,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机的味道。


大铁锅烧热,下了一勺金黄的菜籽油。油温升高,冒出细密的青烟。珍婆婆把腌制好的鸡块连带那些绿色的草末一股脑倒进锅里。“刺啦——”一声爆响,滚烫的油花四溅,浓烈的香气像炸弹一样在灶屋里炸开!藿香和车前草的生青气被热油激发,瞬间转化为一种更醇厚、更霸道的异香,裹着鸡肉的焦香直冲鼻腔。


她拿起锅铲,大力翻炒。鸡块在滚油和绿草末中翻滚,表皮迅速收紧,泛起焦黄的边。这时,她抓起旁边准备好的野山菇片(晒干的牛肝菌泡发)和几片薄薄的云腿,丢进锅里一同煸炒。菌菇的木质浓香和云腿的咸鲜油脂立刻融入这狂野的香气交响。


“加水。”她吩咐。桂婶连忙把一瓢滚烫的井水沿锅边浇入。嗤啦一声,白汽蒸腾!锅里的汤汁瞬间变成一种浑浊而诱人的黄绿色,翻滚着,包裹着鸡块、草末、菌菇和云腿片。珍婆婆盖上厚重的木锅盖,只留一条小缝。


“火候,”她指了指灶膛里燃烧的柴火,“中火滚开,转小火焖。急了,草味苦,肉不烂;慢了,香气散,草蔫了。”她搬了个小竹凳坐在灶膛前,往里添了两根细柴,让火苗保持一种温和而稳定的舔舐状态。


时间在柴火的噼啪声和锅里汤汁轻微的咕嘟声中流淌。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复杂。最初的生猛草木气被驯服,与鸡肉的醇厚、菌菇的深沉、云腿的咸鲜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厚重而层次分明的复合香味。那香味里,藿香的清凉感依然存在,却不再尖锐,变成一种悠长的回韵;车前草的清苦几乎完全化开,只留下淡淡的草本回甘;鱼腥草的味道暂时隐没,等待着最后的点睛。


苏洛站在锅边,被这不断变幻升腾的香气包围,感觉整个肺腑都被这山野的精华清洗了一遍。这“五魁争青”,争的不是名头,是这方水土赋予草木的魂魄,在滚烫的铁锅里,在耐心的守候中,与人间烟火达成和解的瞬间。




珍婆婆家堂屋角落,光线最暗处,蹲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用厚实的黄泥封得严严实实,泥封上还覆盖着几片早已干枯发黑的、形似竹叶的植物(黄荆叶)。瓮身乌黑油亮,沉淀着经年的油渍和灰尘,散发着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气味——浓郁的酱香打底,混合着粮食发酵的酸醇、一种类似陈旧皮革的深沉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中药的奇异芬芳。


桂婶用一把小铲子,极其小心地沿着瓮口边缘,一点点撬开那层干硬的黄泥封。泥块剥落,露出里面一层同样干结发黑的棉纸。撕开棉纸,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浑厚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像打开了一个沉睡百年的味觉魔盒。那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霸道地驱散了堂屋里其他所有的味道。


瓮口露出的,是深褐近墨、粘稠如膏的酱状物。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菌膜,像一层诡异的霜。桂婶用一根特制的、长柄的木勺,小心地探入瓮中,避开那层菌膜,舀起满满一勺深褐色酱膏。


“酱粉,”珍婆婆指着那勺粘稠的酱,“做酱钵肉的魂。”


酱膏被倒入一个敞口的瓦盆里。那股混合着陈年发酵、浓郁酱香、奇异芬芳的气息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苏洛凑近了看,酱体极其细腻,油光发亮,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极细小的、未能完全融化的颗粒。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味瞬间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坠下去,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勾人魂魄的魔力。是时间的味道,是无数微生物在黑暗中缓慢劳作、精雕细琢出的味道。


“两次发酵。”珍婆婆拿起一个小碗,舀了一点酱粉递给苏洛,“头一次,生酱坯拌好盐、香料,用黄荆叶盖严实,闷在瓮里,让菌丝长透,味道发‘透’。第二次,启封,把长了菌丝的酱坯挖出来,掰碎,摊在竹匾上,拿到毒日头底下晒!”


桂婶接口道,语气里带着敬畏:“晒的时候才要命咧!太阳越毒越好!隔半个时辰就得翻一遍,不然底下糊了,上面还没晒透!晒得那酱坯滋滋冒油,颜色从黄褐变成深褐,再变成这墨色……晒得干透透的,硬邦邦的,一捏就碎成粉!所以叫酱粉!”她指着盆里细腻的酱膏,“用的时候,还得拿热油、高汤或者好酒把它澥开,才能用。”


苏洛用指尖蘸了一点碗里深褐色的酱粉,放入口中。瞬间,一股极其复杂、强劲的风味在舌尖炸开!首先是汹涌澎湃的咸鲜,厚重深沉,带着豆酱和麦麸发酵的底蕴;紧接着是浓郁的酱香,带着一丝焦糖般的微甜;随后,一种奇异的、类似陈皮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芬芳感弥漫开来,带着微妙的药感;最后,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上好火腿的醇厚肉香在喉咙深处回旋。这味道层次丰富到了极致,霸道、醇厚、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深邃感。


“一瓮酱粉,从做到能入口,少说一年。”珍婆婆看着瓦盆里那点珍贵的深褐色,“费工费时,年轻人嫌麻烦,都去买现成的豆瓣酱、甜面酱了。”她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那瓦盆里粘稠的酱膏,在昏暗的堂屋里,散发着古老而孤独的光泽。



灶屋后墙根,阴影里排着三个大小不一的陶土坛子。坛口用一个凹形的碟子倒扣着,碟沿里注满了清水,像一道护城河,隔绝着外界的空气。坛身黑黢黢的,布满陈年的污渍,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酸香、酒气、盐卤和岁月包浆的复杂气息。


珍婆婆掀开其中一个中等坛子的水封碟子。一股极其清爽、却又异常醇厚的酸香瞬间涌出!这酸味干净、鲜活、层次分明,带着泡椒的鲜辣、嫩姜的辛香、萝卜的脆甜、还有豇豆的独特清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精神一振的开胃气息。坛口内壁凝结着晶莹的水珠,坛里的泡菜水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清亮的淡黄色,隐约能看到里面沉浮的红色辣椒、象牙白的萝卜条、翠绿的豇豆和嫩黄的子姜。


“老坛水,养了快三十年。”珍婆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她用一双特制的、长竹筷子(不能沾油腥),探入坛中,极其小心地夹起几根泡得通体红亮、饱满挺直的辣椒,几块边缘微微透亮的萝卜,还有几根碧绿脆生的豇豆,放在一个青花粗瓷碟里。那酸香更加浓郁鲜活,直往人鼻子里钻。


“水是魂。”她把碟子递给苏洛,“起盐水,要用井水烧开晾凉,盐要用老井盐,比例是死的,但‘养’是活的。”她指着坛口的水封,“坛沿水要常换,保持干净新鲜,断了水,气就跑了,坛水就‘死’了,生花发臭。”


她又拿起旁边一个小一些的坛子,坛身更旧,水封也显得更浑浊些。“这坛老点,养了四十多年,水更深。”她掀开盖子,一股更沉郁、更醇厚、带着明显酒糟香气的酸味弥漫开来,坛水颜色是更深沉的琥珀黄。“起新坛,或者坛水味道淡了、薄了,就得从老坛里舀点‘母水’加进去,就像引子,能带出新水的味儿来。”


“添新菜也有讲究。”桂婶在一旁补充,她端来一小盆刚洗净晾干水汽的、手指粗细的新鲜小黄瓜和几块去了皮的白萝卜,“菜要洗干净,一点生水不能沾,晾到干爽。下坛前,得先用点老坛里的盐水‘杀杀青’,再放进去。一次不能添太多,添多了,坛水‘累’了,味儿就不正了。”


珍婆婆接过小黄瓜和白萝卜,先在旁边一个小碗里舀了点老坛盐水,把小黄瓜和白萝卜在里面滚了滚,然后才小心地放入那个中等坛子里。新菜入坛,沉入淡黄色的泡菜水中。她盖上水封碟子,又在碟沿里添了些清水。


“隔三差五,得看看,闻闻。”她拍了拍坛身,“味道对了,心里才踏实。这酸,是活的,是养出来的。离了人伺候,几天就败了。”她的目光扫过那三个沉默的坛子,像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那清亮或琥珀色的坛水,是时间、耐心和无数双手共同养护出的、活着的味道。


苏洛夹起一块泡萝卜放入口中。萝卜清脆无比,牙齿咬下发出爽利的“咔嚓”声。酸味首先涌上,极其清冽爽快,瞬间激活了味蕾。紧随其后的是萝卜本身的清甜,被酸味衬托得格外鲜明。一丝姜的微辛和泡椒的鲜辣在口腔里跳跃,最后留下满口生津的回甘。这酸,层次丰富,干净利落,带着勃勃生机,与市售泡菜那种单薄或过激的酸味截然不同。这是时间的活水滋养出的,有生命力的酸。




院子里的老槐树筛下细碎的光斑。小方桌上已经摆开了阵势。粗瓷大碗盛着热气腾腾、汤色黄绿的“五魁争青”,鸡肉油润,沉浮在浓稠的汤汁里,裹满了藿香和车前草的碎末,奇异的草木香气混合着肉香、菌香扑面而来。旁边是青花碟子,码着红亮诱人的泡椒、透亮的萝卜和碧绿的泡豇豆,清爽的酸香是绝佳的点缀。一小碟深褐油亮的酱粉摆在桌角,散发着沉郁霸道的酱香。


珍婆婆坐在主位,陈师傅和桂婶打横陪着。没有多余的客套,珍婆婆拿起筷子,点了点那碗“五魁争青”:“吃。”


苏洛先舀了一勺汤。汤汁滚烫,入口醇厚绵密,藿香那独特的清凉辛香是绝对的主角,却丝毫不显突兀,完美地融入了鸡汤的鲜醇和菌菇的深沉底蕴中。车前草的清苦几乎化尽,只留下悠长的草本回甘,巧妙地平衡了油腻。鸡肉软烂脱骨,吸饱了汤汁的精华,每一丝纤维都浸透了山野的芬芳。野山菇特有的木质浓香和云腿的咸鲜油脂,更是将这份山野之味推向了丰腴的极致。这味道厚重却不沉闷,狂野中透着精细,是草木精魂与人间烟火碰撞出的交响。


她又夹起一块泡萝卜,酸脆爽口,瞬间涤荡了口腔的厚重,味蕾为之一清。再蘸一点点那深褐的酱粉,送入口中。咸鲜酱香如同惊涛拍岸,带着陈年发酵的深邃与那丝奇异的药草芬芳,霸道地席卷味蕾。这浓烈的一笔,与“五魁争青”的草木丰腴和泡菜的清冽酸爽交织在一起,在口中形成一种极其复杂、跌宕起伏的味觉风暴。


珍婆婆吃得不多,动作也慢。她尝了一块鸡,又夹了一根泡豇豆,细嚼慢咽。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桌上的菜,又好像透过它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以前山里穷,没肉吃。春天青黄不接,就靠这些草。”她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嫩的当菜,老的晒干当药。一桌宴席,看着是草,其实是命。”她放下筷子,拿起旁边一个小酒盅,里面是浑浊的土酿苞谷酒,抿了一小口,辣得微微皱眉。


“现在日子好了,草还是那些草,”她目光扫过桌角那碟酱粉,扫过那坛沉默的老泡菜,“可愿意花功夫去认它们、摘它们、伺候它们的人,少了。”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碗里升腾的热气,“山里的娃子,都跑出去喽。认不得草,也吃不出这草里的‘命’了。”


陈师傅闷头扒着饭,筷子在“五魁争青”的碗里戳着,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酱粉没人做了,太费事。泡菜水……养不好,就酸得发齁,要么就寡淡没味。城里人买的泡菜,一股子糖精醋精味儿,哪比得上这个?”他指了指桌上那碟红绿相间的泡菜。


桂婶没说话,只是把一块蘸了酱粉的鸡肉夹到珍婆婆碗里。院子里只剩下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山林的鸟鸣。阳光在老槐树的叶子上跳跃,山风带来草木的微响。这一桌凝聚了山野精华、沉淀着古法智慧的“百草宴”,在短暂的味觉绽放后,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那草叶间的精魂,那坛水中的活酸,那酱粉里的时间密码,似乎都在风中低语,诉说着无人倾听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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