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4824字 发布时间:2025-08-17

山坳里的风带着湿漉漉的草腥气,吹在脸上像冰冷的蛛网。苏洛紧跟在珍婆婆靛蓝色的背影后,脚下的腐叶层又厚又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水的海绵上。篮子里新采的藿香嫩叶散发出清凉辛辣的气息,混着鱼腥草根茎的浓烈腥气,直往鼻子里钻。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的地方结了痂,被汗一浸,又痒又痛。


珍婆婆突然停在一处陡峭的斜坡前。坡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湿滑得反光。她指了指旁边一条被茂密蕨类遮掩、更窄更陡的小径。“走这边,那边滑。”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洛刚要点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珍婆婆脚边的腐叶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条土褐色的影子,带着暗红的环纹,闪电般从落叶下窜出,蛇头昂起,三角的,颈子扁得像片铲子!


“当心!”苏洛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珍婆婆的反应快得不像老人。她左脚猛地向后一撤,身体重心瞬间压低,那铲子似的蛇头几乎是擦着她卷起的靛蓝裤管掠过,“噗”地一声钉在旁边的湿泥地上,溅起几点黑泥。蛇身随即扭动,暗红的环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烙铁头!”苏洛头皮发麻,声音都变了调。剧毒!


珍婆婆却异常冷静。她没退,反而借着下蹲的姿势,右手握着的柴刀闪电般挥下!不是砍,是砸!厚实的刀背带着全身的重量,精准狠厉地砸在蛇头后方七寸的位置!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昂起的蛇头瞬间塌了下去,蛇身疯狂地扭动、拍打着腐叶,发出“啪啪”的声响。褐色的鳞片在挣扎中刮蹭着枯枝,沙沙作响。


珍婆婆这才迅速退开两步,避开那垂死挣扎的蛇尾。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边小腿肚。靛蓝的粗布裤腿上,靠近脚踝的地方,有两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色湿点,正迅速洇开。


“阿婆!”苏洛心提到了嗓子眼,冲过去。


珍婆婆摆摆手,示意她别靠近还在抽搐的蛇。她自己扶着旁边一棵小树站稳,动作利落地卷起右边裤腿。小腿肚上,两个细小的、冒着血珠的牙印清晰可见,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微微泛红肿胀。


“没事。”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紧绷。她放下裤腿,没再看伤口,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很快,她锁定几步外一丛叶片细长、边缘带锯齿的野草。她走过去,用柴刀割下几把嫩叶和带汁液的茎秆,塞进嘴里,大口嚼起来。苦涩的青草汁液顺着她干瘪的嘴角流下,她也毫不在意。


嚼烂的草叶被她吐在手心,墨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苦味。她重新卷起裤腿,毫不犹豫地将那团湿漉漉、黏糊糊的草泥糊在了冒血的牙印上。


“忍一忍。”她对苏洛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草泥糊上伤口的瞬间,她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大颗的汗珠。她撕下自己衣襟一角,动作麻利地将那团湿漉漉的草泥紧紧包扎在小腿肚上,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背靠着树干,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走,下山。”她没看地上那条已经僵直的毒蛇,也没再看自己包扎的小腿,重新挎起装着草药的竹篓,迈步就走。脚步比之前慢了些,右腿微微有点拖,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苏洛跟在后面,心脏还在狂跳,鼻尖萦绕着草药的浓烈苦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看着前面那个矮小、佝偻却异常强悍的背影,苏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珍婆婆对这片山林草木的认知,早已超越了“食材”或“药草”的范畴。那是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是无数次与死亡擦肩换来的、近乎直觉的智慧。这百草宴的滋味,是踩着刀尖、从毒牙下抢回来的。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汽顶得木锅盖噗噗轻跳。桂婶把处理干净、切成厚片的野山菇(牛肝菌)用温水泡发开,菌盖肥厚,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泡发的水都染上了醇厚的酱色,散发出浓郁的、类似松木和泥土混合的异香。


珍婆婆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包扎过的右腿伸直搁着,裤腿卷起,露出那团湿漉漉、墨绿色的草药泥。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她拿起一根细柴,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火,让火苗保持一种稳定的跳跃。


“油要热。”她声音有点虚,但指令清晰。


桂婶哎了一声,大铁锅里已经下了小半锅金黄的菜籽油。油温很快升高,细密的青烟从锅中心袅袅升起。珍婆婆抓起篮子里洗净、甩干水的一大把藿香嫩叶,也不用刀切,直接用手揉搓了几下,让叶片微微蔫软,释放出更浓烈的清凉辛辣气。


“下菇。”珍婆婆下令。


泡发好的牛肝菌片被桂婶沥干水,小心地滑入滚油中。“滋啦——”一声爆响!滚烫的油脂瞬间包裹住菌片,水汽蒸腾,浓郁的菌香混合着热油的焦香猛烈炸开!菌片在油锅里迅速收缩,边缘卷起,颜色从深褐转为更深的油亮酱色,质地变得柔韧弹牙。


就在菌片炸得恰到好处、香气最盛的时刻,珍婆婆将手里揉搓过的藿香叶,猛地撒入滚油翻腾的锅中!


“刺啦——!”


比刚才更剧烈的爆响!藿香叶接触滚油的瞬间,那浓烈奇异的清凉辛辣气仿佛被点燃、被引爆!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霸道的异香如同无形的气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灶屋!这香气太特别了,清凉如薄荷,却又带着锐利的穿透力,像一把锋利的冰刀,瞬间劈开了浓郁的菌香和油香,成为绝对的主宰!


桂婶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香气冲得后退半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苏洛只觉得鼻腔深处被这冰凉锐利的香气狠狠刺了一下,精神陡然一振!


珍婆婆却面不改色,拿起锅铲快速翻炒。滚油裹挟着炸得焦香的菌片和碧绿的藿香叶,在铁锅里翻滚、碰撞。藿香叶在高温下迅速脱水、卷曲、变深,但那独特的异香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凝聚、更加深沉地渗入了每一片吸饱油脂的菌菇之中!


翻炒不过十几秒,珍婆婆果断下令:“起锅!”


桂婶连忙用笊篱将锅里油亮酱红、裹着深绿藿香叶的菌片捞起,沥去多余的油,盛在粗陶盘里。热油还在菌片表面滋滋作响,那混合了炸菌的浓醇焦香与藿香冰冷锐气的奇异香气,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这就是霍香鱼菇,借菌菇之“鱼”形,夺藿香之异魂。草木的锋芒与山珍的丰腴,在滚油的炼狱中达成惊心动魄的融合。



院子里支起了小桌。一盘油亮深红、点缀着墨绿藿香叶的霍香鱼菇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异香。旁边是一碟红亮晶莹的泡椒萝卜,酸香清爽。珍婆婆的右腿裤管依旧卷着,那团墨绿色的草药泥糊在肿胀的小腿上,散发出浓烈的苦味。她没动筷子,只是看着。


苏洛夹起一片裹着藿香叶的牛肝菌。菌片入口滚烫,外层是薄薄的酥脆焦壳,咬下去内里却异常柔韧弹牙,饱含着炸菌特有的浓醇油脂香气和山野的木质芬芳。紧接着,藿香那股冰凉、锐利、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辛香便席卷而来!它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深渗入了菌肉的每一丝纹理,与菌菇本身的厚重鲜香激烈碰撞、交融。清凉与滚烫,辛烈与醇厚,在口中形成一种近乎眩晕的、两极对立的快感。这味道太有侵略性,太不“驯服”,带着山野草木原始的野性和力量。


“香吧?”桂婶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这霍香,就得这么用热油猛火逼!味儿才正!才够劲儿!”她指着珍婆婆的腿,“阿婆认得草,也晓得怎么用草救命,更晓得怎么用草夺魂!”


珍婆婆没接话,端起粗陶碗喝了口热茶。额角的汗珠滚落,不知是热的,还是腿伤疼的。她看着盘子里那桀骜不驯的香气,又看了看自己腿上那团苦涩的草药泥,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山赋予她草木的魂,也赋予她对抗山中毒牙的铠甲。这百草的滋味,从来就不止于舌尖。



作坊里,石磨的呻吟声低沉而疲惫。张老石弓着腰,嶙峋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汗珠顺着他深陷的脊沟往下淌,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沉重的青石磨盘在他全力的推动下,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碾磨着木桶里所剩不多的“八月黄”黄豆。乳白的豆浆混合着豆渣,粘稠地顺着磨槽流入接浆的木桶里。


“阿公,让我试试?”苏洛看着老人摇摇欲坠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她刚在笔记本上记录完霍香鱼菇那惊心动魄的香气,指尖还残留着牛肝菌的油润。


张老石停下来,扶着磨把,喘得像破风箱。他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位置,浑浊的眼睛看了苏洛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别的。


苏洛站到磨前,双手握住那被汗水浸得油亮的磨把。入手是沉甸甸的冰凉,带着石头的粗粝感。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老人的样子,腰腿发力,猛地向前推去!


“嘎——吱——”


磨盘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了地上。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她双臂发麻,虎口生疼。她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腰背的肌肉都绷紧了,才勉强让那沉重的磨盘极其缓慢、极其艰涩地移动了一点点。每推动一寸,都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汗水瞬间从额头、鬓角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流。这根本不是推磨,像是在用血肉之躯撼动一座石山!她这才真切体会到张老石每一次推动时,那贲张的青筋和沉重的喘息意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桶里最后一点豆子终于碾完。苏洛累得几乎虚脱,后背完全湿透,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木桶里的生豆浆散发着浓郁的豆腥气,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


张老石默默地走到那个盖着木盖的陶缸旁。掀开盖子,一股类似生石膏的、略带沉淀物的气息飘散出来。他用葫芦瓢舀了小半瓢浑浊微黄的“活胆水”。苏洛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和他手里的瓢。


灶上的大铁锅里,刚磨好的生豆浆已经煮沸,翻滚着洁白的浪花,蒸汽弥漫。张老石端着那瓢胆水,凑近锅边。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滚沸豆浆的表面,那里因为沸腾而形成无数细小的漩涡和翻腾的“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豆浆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和柴火的噼啪声。苏洛紧张得手心冒汗。


突然,张老石眼神一凝!手腕极其稳定地一倾!那浑浊的胆水如同一条细线,精准地注入锅中一个正在急速旋转、浆花翻涌得最剧烈的漩涡中心!


苏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预想中那瞬间“滚烫的雪”爆发的景象并未出现!


胆水线落入漩涡,那翻滚的浆花只是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翻腾。只有接触点的周围,豆浆液面泛起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浑浊的絮状物,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很快就被周围沸腾的豆浆吞没、冲散。没有大面积的凝结,没有清晰的豆花与浆水的分离!


张老石的手腕依旧稳定,他继续控制着胆水的流速,让细线在豆浆表面移动。所到之处,只有零星散乱的、不成气候的细小絮状物生成,随即被翻滚的豆浆吞噬。锅里的豆浆依旧是混沌一片,豆花没有凝聚成形,浆水也浑浊不堪。


失败了!


张老石撤回瓢,看着锅里那混沌的景象,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刻在眉宇间。他沉默地把瓢放回陶缸旁,盖上盖子。


“差……半口气。”他沙哑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知是说这锅豆花,还是说别的什么。他不再看那锅失败的豆浆,佝偻着背,走到门口,拿起那根磨得油亮的竹烟杆,默默地装上烟丝。火柴划亮,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被烟雾熏得微微眯起的浑浊眼睛。灶屋里只剩下豆浆无意义翻滚的咕嘟声,和老人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


那“半口气”,是时间沉淀在浑浊胆水里的精魂,是老人浑浊眼眸里捕捉浆花瞬间的直觉,更是这古老技艺得以延续的、微弱而不可捉摸的“活气”。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于每一次点化的毫厘之间。失了它,再好的水,再好的豆,也只是一锅混沌。




笔记本摊在膝头,蓬溪夜晚的湿气浸润着纸页。苏洛的笔尖悬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霍香叶在滚油中炸裂的冰凉锐气,残留着推磨时石把沉甸甸的绝望,残留着那锅混沌豆浆的温热与失败的无言。珍婆婆腿上那团墨绿草药的苦涩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笔尖落下:


霍香鱼菇(蓬溪):滚油炼狱炸惊雷,藿香夺魂摄魄归。草木锋芒透骨出,是山野予人的烈性慈悲。珍婆婆腿上草泥的苦,是这滋味的另一面。

石磨豆花(蓬溪):石山碾碎汗如雨,活胆点化半口气。张老石烟锅里的沉默,是那口未能凝结的魂。浑浊胆水映出的,是古法在时间沙漏中流逝的微光。

老坛活水(蓬溪): 坛沿清波护酸魂,添新喂旧三十年。琥珀坛水深处的呼吸,是时间豢养的活物。那口清冽的活酸,是人手对微生物最温柔的驯养。


她停下笔。窗外是蓬溪沉沉的夜,山影如墨。舌尖交替回响着霍香鱼菇的冰火两重天,鼻腔里残留着老坛泡菜的鲜活酸香,眼前却挥之不去那锅混沌豆浆的影像。草木有魂,泉水有灵,可那维系着古老滋味的“活气”,却在山风里飘摇,如珍婆婆腿上的草药,苦涩而孤独。


笔记本合拢的轻响被寂静吞没。下一站,面食的国度已在北方平原上铺开麦浪,等待一双敬畏的手,去唤醒石磨与老面中沉睡的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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