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剧痛。
李寻欢感觉自己沉入了无底的深渊。肋下的伤口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刺骨的潭水似乎渗透进了骨髓,冻结了血液。耳边是遥远的、沉闷的轰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那是寒潭爆炸的余波,还是死亡临近的鼓点?
怀中的《山河密卷》和那本黑色册子,紧贴着冰冷的胸膛,沉甸甸的,像压在心口的巨石。父亲染血的面容,幽州将士绝望的嘶吼,严世贞那儒雅面具下狰狞的笑容……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意识的碎片中疯狂闪现、纠缠。
不能死……血仇未报……铁证未昭……
这强烈的执念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星火,顽强地燃烧着,对抗着不断侵袭的黑暗与寒冷。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陈年药草气息的暖流,猛地从怀中那本黑色册子(此刻他已知晓,那正是《怜花宝鉴》的残页!)中涌出!这暖流并非真实的温度,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精神感应,瞬间穿透了他模糊的意识!
眼前无尽的黑暗骤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蒙而熟悉的景象——
风雪夜,李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父亲李老探花伏案疾书的侧影。父亲鬓角已染霜华,眉头紧锁,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着桌案上摊开的一幅残破地图——正是那半幅《山河密卷》!地图旁,散落着几张写满奇特计数符号的纸张(璇玑计数法),还有几片…与惊鸿出示的、一模一样的烧焦明黄绢布碎片!
父亲的手边,赫然放着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黑色册子!册子摊开的那一页,绘着一株傲雪绽放的寒梅,梅枝虬劲如铁,梅花却疏落清冷。旁边以铁画银钩的笔迹写着:
“飞花摘叶,皆可为刃。然,刃之极境,非金非铁,在乎一心。心之所向,未发之刃,其锋最利。如梅之骨,虽覆霜雪,其气自华,其意自寒。未开之刃,藏锋敛锐,非不能也,实不忍也。侠骨仁心,方为至刃。”
这是《怜花宝鉴》中关于“飞刀”与“武道心境”的阐述!字字珠玑,直指本心!李寻欢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摩挲着这页残卷,眼中流露出的赞叹与沉思。
画面陡然一转!
烛火摇曳的书房内,气氛凝重。
父亲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如渊的中年文士。此人气质儒雅,却又带着一丝勘破世情的疏狂与孤寂。正是父亲笔记中多次提及的忘年交——王怜花!
“李兄,你追查至此,‘夜星寒’根基已动,严世贞不会善罢甘休。” 王怜花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那几片烧焦的圣旨碎片,“这旨意…本可救你。”
父亲苦笑摇头,拿起一片焦黑的绢布:“圣上密旨,令我停手,调任江南…怜花兄,你我都知,此乃严贼釜底抽薪之计!调我离京,他便可从容销毁罪证,嫁祸于人!这旨意,不是救赎,是枷锁!” 他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我若接旨,边关十万将士的血岂不白流?幽州之殇,岂能重演?这旨意,我接不得!”
王怜花沉默良久,长叹一声:“‘侠’之一字,重逾千钧。李兄,你可知你刻在虎符上的那个‘侠’字,日后会为你儿孙带来多少血雨腥风?”
父亲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枚由他亲手修复、刻下“侠”字的青铜虎符上,眼神复杂而坚定:“怜花兄,《怜花宝鉴》包罗万象,你传我残页,授我璇玑计数,助我推演‘夜星寒’脉络,已是天大恩情。至于身后事…” 他拿起案上那柄父亲传下、尚未开刃的飞刀,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寻欢那孩子…性子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最是执拗。这柄刀,这‘侠’字,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我刻下此字,非为枷锁,只为…留一盏灯。”
王怜花深深地看着父亲,又看了看那柄未开刃的飞刀,眼中闪过一丝了悟与悲悯:“未开之刃…李兄,你已悟了。可惜…天意如刀。” 他站起身,留下一句话,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虎丘秘库,北斗西指,寒潭藏锋。若事不可为…怜花有憾,宝鉴…当归有缘。”
画面再次破碎、重组!
血光!惨烈的厮杀!
太行山险峻的古道上!父亲与数位高手浴血奋战!围攻他们的,赫然是霜夫人(更年轻,眼神更狠戾)以及大批“夜星寒”杀手!父亲手持那柄未开刃的飞刀,身形矫若游龙,飞刀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击落敌人的兵器,贯穿他们的手腕、膝盖!刀未开刃,不见血光,却让敌人筋骨寸断,哀嚎倒地!他以不杀之刃,行守护之实!
然而,“鬼剑”莫七的“泣血”邪剑太过凶戾!剑意摄魂!父亲为保护一位重伤同伴,硬接了莫七一记重击!内腑震荡,口吐鲜血!霜夫人的冰魄针趁机偷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父亲猛地将怀中那半片青铜虎符塞入重伤同伴手中,低吼:“走!带着它…去…找怜花…北斗西指…寒潭…”
话音未落,莫七的剑光再次笼罩而来!父亲奋力掷出最后几柄飞刀,身形踉跄后退,跌入了万丈深渊!手中紧握的,只剩下那本黑色册子——《怜花宝鉴》残页!
“爹——!!!”
李寻欢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剧烈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终于亲眼“目睹”了父亲陨落的瞬间!看到了父亲将虎符托付、将秘库线索留给王怜花的决绝!更看到了父亲手中那本染血的《怜花宝鉴》残页!
原来如此!原来霜夫人手中的半片虎符,是父亲托付重伤同伴带出,最终辗转落入她手(或她代表的力量)!原来“北斗西指,寒潭藏锋”的线索,是父亲留给王怜花,希望他能继续追查!原来自己怀中的《怜花宝鉴》残页,是父亲坠崖时紧握之物,最终被王怜花寻回或保存,又因缘际会藏于虎丘潭底!
父亲…王怜花…虎符…宝鉴…璇玑计数…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就在这极致的悲痛与明悟中,王怜花留在宝鉴残页上的那幅寒梅图与那段关于“未开之刃”的阐述,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入李寻欢的灵魂深处!
“未开之刃,藏锋敛锐,非不能也,实不忍也。侠骨仁心,方为至刃。”
父亲那柄未开刃的飞刀,在风雪中击落敌人兵刃、守护同伴的身影,与眼前这株傲雪寒梅的意象完美重叠!
梅之骨!侠之魂!
藏锋敛锐,非不能,实不忍!
飞刀最利的时刻,永远是未出手时!
因为那份“不忍”,那份“仁心”,才是驱动飞刀、赋予其无坚不摧之“意”的根源!
“轰——!”
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枷锁被打破!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澈与力量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从李寻欢的四肢百骸中苏醒!他体内那原本精纯却略显僵滞的内息,此刻如同解冻的春江,奔腾咆哮!运转速度陡然快了数倍!变得更加灵动、凝练、充满了生生不息的韧性!尤其是肋下那处被“鬼面”短剑所伤的创口,原本阴寒刺骨的异种真气,竟在这股新生内息的冲刷下,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瓦解、驱散!
剧痛依旧存在,但那股阴寒跗骨之蛆般的侵蚀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带着梅骨寒意的精纯力量!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李寻欢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他醒了!” 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李寻欢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再次昏厥。朦胧中,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抹素白的衣角,以及衣角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和泥污。视线艰难上移,是惊鸿那张覆着白纱的脸。白纱边缘,也沾着些许污渍,显得有些狼狈。她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他,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礁石上。身下垫着惊鸿那件已不再光洁的淡金鲛绡纱衣。肋下的伤口被撕开的衣衫下,能看到敷着一种散发着清凉药香的金色药膏,并用撕下的洁白里衣布条仔细包扎过。手法专业而利落。
“你昏迷了两个时辰。” 惊鸿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一丝凝重,“内腑震荡,肋骨可能裂了,外伤我已处理。那阴寒剑气很歹毒,不过…” 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似乎被一股新生的、极寒却又极正的内力自行驱散了?”
李寻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识还在努力适应身体的剧痛和脑海中翻腾的记忆洪流。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还好!《山河密卷》那坚韧的暗血色皮质触感还在!那本薄薄的《怜花宝鉴》残页也紧贴着胸膛!他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惊鸿身边不远处。
阿飞靠在一块较小的礁石上,闭目调息。他身上的粗布衣衫多处撕裂,露出下面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肌肉,脸上也添了几道擦伤,但气息还算平稳。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柄用破布缠裹的快剑。龙啸云躺在阿飞旁边的干燥处,脸色依旧惨白,但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活着,惊鸿似乎也给他做了紧急处理。
环顾四周,他们正处于寒潭下游一处相对隐蔽、水流平缓的河滩。对岸是陡峭的山崖,身后是茂密的芦苇荡。远处剑池方向,火光已经黯淡,只余下滚滚浓烟升腾,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硝烟的味道。寒潭的漩涡似乎也因爆炸而减弱了许多,但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水面上,还能看到漂浮的船骸碎片和零星散落的官银,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爆炸…毁了大部分。” 惊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低沉,“军饷沉入潭底或被冲散,所剩无几。严世贞…够狠。”
李寻欢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不想死就别动。” 惊鸿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但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鬼面’和岸上的伏兵被爆炸波及,暂时退去,但随时可能搜过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李寻欢喘息着,放弃了起身的打算。他靠在冰冷的礁石上,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带着梅骨寒意的内息缓缓流转,滋养着受创的身体和经脉。脑海中,父亲的身影,王怜花的告诫,还有那页《怜花宝鉴》上关于“未开之刃”与“寒梅傲骨”的阐述,无比清晰。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但在惊鸿略带讶异的目光注视下,他的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彻骨寒意的气劲。他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在身下潮湿的礁石上,刻下了一个字——
“侠”。
字迹深入石中,边缘凝结着细微的冰晶!与他父亲刻在虎符上的那个字,神韵一般无二!更添了几分历经劫难后的嶙峋风骨与冰冷锋芒!
刻完这个字,李寻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指颓然垂下,再次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但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惊鸿看着他刻下的那个冰晶凝结的“侠”字,又看了看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白纱后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动。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被风吹散:
“好一柄…未开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