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处,那台由风车驱动的崭新动力轴,正稳定地转动着。
然而,这股因成功而升起的微末热流,很快便被他心底更深沉的寒意所冷却。
一个多月的殚精竭虑,让他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台庞然大物,或许已是他以一人之力所能触及的极限。
它太笨重了,也太脆弱。
它能计算,却离真正的“算尽天机”相差万里。
他从赵火儿盗来的那几片墨家竹简中窥见了“逻辑”的哲学,却始终缺少最关键的“骨肉”。
那些《鲁班书》的残页,提及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技法与材料,甚至有些是他用现代工程学的知识都无法理解的存在。
更何况,书页残缺不全,与当初灵算给他看的那一卷差异巨大。
他依稀记得,灵算给他看的是《鲁班书》下卷,器具合集。
“《鲁班书》可还有其他?”
“自然是有的,李居士。此书分上、中、下三卷。上卷讲道法自然,中卷论格物炼材,下卷才是这机关万千。”
灵算清脆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上卷理论,中卷材料,下卷器具。
他手上这点东西,不过是残缺的下卷,是无源之水。
想让这台机器真正进化,唯有找到灵算,找到完整的《鲁班书》。
可眼下,连《皇极经世》的真迹都还不知所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裹挟着夜风的凉气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赵火儿的身影冲了进来,她胸口剧烈起伏,赤绳束着的马尾散乱不堪,几缕发丝黏在淌汗的额角。
她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铜色脸颊,此刻绷得死紧。
她看到李不凡的背影,看到他依旧在慢条斯理地调试着那台冰冷的怪物,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李先生!”
这一声,又急又怒,嗓音都劈了。
李不凡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这种平静,比任何责骂都让赵火儿感到憋闷。
她咬着后槽牙低吼道:
“先生!您还在这儿捣鼓这堆玩意?外头的兄弟都要被抓光了!再等下去,王磐那条疯狗就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李不凡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说。”
“他动用了兵马司的人,还有城里的地痞,以‘聚众滋事’、‘邪说惑众’的名义,在城西和码头抓了我们七个讲师,还有三十多个教众。”
赵火儿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很聪明,没动张先生。”
“他怕激起民变。”
李不凡淡淡地接话。
“先剪除羽翼,再断其主干,这是官府惯用的伎俩。”
赵火儿咬着牙,继续说道。
“不止如此。钱老板的‘天驭斋’也被查封了,理由是‘贿赂官员,扰乱市价’。几家联合的商号,库房都被贴了封条。”
这是釜底抽薪。
信仰与金钱,王磐正试图斩断他赖以生存的两条腿。
李不凡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差分机冰冷的构架。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精密与冰冷,一如他此刻飞速运转的思绪。
原以为那场精心策划的舆论风暴,足以让王磐焦头烂额,陷入被动防御的泥潭至少月余。
可对方的反击,非但没有半分迟滞,反而快、准、狠,如同一套精确的组合拳,直击他的软肋。
抓捕讲师是剪除羽翼,查封商号是釜底抽薪,唯独放过张全一,是为避免局势彻底失控。
这绝非一条疯狗的胡乱撕咬,而是一次经过周密计算的围剿。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王磐并非一个单纯的酷吏,而是一个懂得权衡利弊、善用规则的对手。
赵火儿看着他过于平静的侧脸,心中那股焦躁的火焰反而烧得更旺。
“苏小姐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王磐的政敌,那位刘御史,把弹劾的奏章递上去了。但是,被伯颜压了下来。”
这个结果,在李不凡的预料之中。
王磐是伯颜的狗,主人自然要护着。
“刘御史那边,托苏小姐带了最后一句话。”
赵火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他们要一场民变。”
工坊内,只剩下风车带动飞轮的沉重轰鸣。
“一场真正的民变。”
赵火儿重复道,一字一顿。
“坐实王磐‘通倭’之罪,再给他加上一条‘激起民变’的大罪。如此,人证物证俱在,舆情滔天,就算是伯颜,也保不住他。”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
他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到上面的内容。
“事成之后呢?”
“天驭斋的商业联盟,必须全力支持他们扶植的新总管。”
赵火儿将纸条递了过去。
李不凡没有接。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胜利。
推倒一个王磐,还会有张磐、李磐站起来。
封建官僚体系就像一棵腐朽的大树,砍掉一根枝条,很快会有新的枝条从同一个地方生长出来,继续吸食民脂民膏。
但他要的,从来不是砍掉枝条。
他要的是在这棵树上,嫁接上属于自己的枝干。
赵火儿看着李不凡,等待着他的决定。
她知道“民变”二字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讲道理,而是流血,是死亡。
是无数个像码头兄弟那样的普通人,用血肉之躯去撞击官府的刀枪。
“先生,这……”
“我知道。”
李不凡打断了她。
“我知道。”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砸得赵火儿心头一颤。
她瞪着李不凡,杏眼里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
知道?他知道什么?他知道码头上那些兄弟,平日里连吃顿饱饭都得拿命去挣,如今要他们拿这唯一的命去填官府的无底洞吗?他知道那些被抓走的教众,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娃儿和翘首以盼的老娘吗?
他一个坐在工坊里摆弄铁疙瘩的人,凭什么说他知道?
“先生要我们去送死?”赵火儿的声音里带上了冰碴,腰间的短刀柄被她捏得发白。
只要他敢点头,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刀捅进这堆齿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