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终于将目光从那台差分机上彻底移开,正视着她。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火儿,你告诉我,什么是民变?”
赵火儿一愣,像是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是什么问题?民变就是官逼民反,就是活不下去了,抄起家伙跟狗官拼了。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起上,冲进衙门,把王磐那条狗贼揪出来!”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解恨的方式。
“然后呢?”李不凡追问。
“然后?”赵火儿又是一窒。
“然后,兵马司的弓箭手会站在街口,把冲在最前面的人射成刺猬。杭州卫的骑兵会踏过你们的尸体,把剩下的人砍成肉泥。王磐或许会死,但你的兄弟,那些信任你的漕工,会死得更多。最后,刘御史的人会出来收拾残局,安抚民众,再立一个新的总管。杭州城,天亮之后,一切照旧。”
李不凡的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
他描绘的场景,赵火儿甚至不用想,就能在脑中看到那片血色。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民变。”李不凡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献祭。
用你们的命,去换一个官僚的乌纱帽。
这笔买卖,我不做。”
赵火儿被他指尖的冰凉惊得后退半步。
“刘御史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结果——王磐倒台。以及一个过程——声势浩大的民乱。他们不在乎死多少人,甚至死的人越多,王磐的罪名就越重。”
李不凡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杭州路总管府。
“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演戏。演一场足够逼真,足够轰动,能让所有人都相信的大戏。”
赵火儿凑了过去,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演戏?怎么演?
“第一步,声势。”
李不凡的炭笔在图上重重点下,
“我们要的不是一千个亡命徒,而是一万个愤怒的百姓。从明天开始,让明尊和所有没被抓的讲师,改变宣讲的内容。”
“改成什么?”
“不讲‘格物明尊’,只讲三件事。第一,王磐勾结倭寇,证据确凿。第二,官府查封‘天驭斋’,是要断大家的生路,抢走雪花糖和香胰子,好高价卖给蒙古贵人。第三,被抓走的教众,不是犯了法,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了王磐的秘密,要被灭口。”
赵火儿的眼睛亮了。
这三条,每一条都像一根针,能精准地刺进杭州城百姓最痛的地方。
“这还不够。”
李不凡的笔锋一转,在城中几个关键的粮仓和布行画上标记。
“让钱老板的人,暗中放出风声,就说王磐要征收‘平倭税’,城中米价、布价三日后就要翻倍。记住,要让消息听起来像是从衙门内部泄露出来的。”
制造恐慌。赵火儿心领神会。
“第二步,场面。”
李不凡的炭笔在几条主干道上划过,连接成一张网。
“刘御史要的是‘乱’,我们就给他‘乱’。但不是人命的乱,是场面的乱。”
他看向赵火儿:“火儿,我要你组织最信得过的兄弟。不要最能打的,要最能跑,嗓门最大,最机灵的。”
“做什么?”
“放火。”
赵火儿的瞳孔猛地一缩。
“别急。”李不凡抬手制止了她,“不是烧房子,是烧烟。用浸湿的草料,混上狼粪和硫磺,在城中十几个预定地点同时点燃。我要整个杭州城,在半个时辰内,浓烟滚滚,如同鬼蜮。让人看不清东西,只能听到声音。”
“声音?”
“对,声音。”
李不凡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了点恶作剧般的狡黠。
“让你的人,准备好铜锣,鞭炮。烟一起,锣就敲,鞭炮就放。同时,让妇孺在街巷里哭喊,就喊‘官兵杀人啦’、‘倭寇进城啦’,喊得越凄惨越好。”
赵火儿听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民变,这简直……像是在唱一台前所未闻的大戏。
“光有声势和场面还不够,得有核心的冲突点。”
李不凡的炭笔最后落在了总管府的大门上。
“一百人里,分出三十个,这是我们的‘攻坚队’。他们的任务不是冲进去,而是堵住门,用我们工坊造出来的那些大车,把总管府的几个出口堵死。然后,用石头砸门,用墨汁和鸡血泼墙,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那……兵马司的人怎么办?”这才是赵火儿最担心的。
“他们来不了。”
李不凡的语气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浓烟会扰乱他们的视线,满城的锣鼓鞭炮声会让他们分不清主攻方向。最重要的是,”
他指着地图上那些被标记的粮仓和富商宅邸,
“当总管府被围攻时,另外几队人,要去冲击这些地方。但同样,只造势,不破门,一遇抵抗立刻就跑,把官兵的兵力彻底打散,让他们疲于奔命。”
“这是一场调度。”
李不凡扔下炭笔,看着一脸震撼的赵火儿,
“一场以整个杭州城为棋盘的调度。我们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混乱。在所有人都以为杭州已经血流成河的时候,我们的人,其实毫发无伤。”
工坊里,只剩下风车驱动的飞轮,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轰鸣。
赵火儿呆呆地看着舆图上那纵横交错的炭笔线条,那些标记、箭头和符号,在她眼中不再是鬼画符,而是一套精密、致命,却又匪夷所思的杀人不见血的阵法。
她原以为,李算先生是个造东西的奇才,是个能看透人心的谋士。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怪物。
他能把人心、舆论、官府、兵马、乃至整个城市的结构,都当成他手中那台机器里的齿轮和杠杆,按照他的意志,精准地啮合、转动。
所谓的“民变”,在他口中,变成了一个可以设定参数、控制流程、预估结果的工程项目。
“那……那些被抓的兄弟呢?”赵火儿的声音有些干涩。
“当全城大乱,王磐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之时,就是我们救人的最好时机。”
李不凡的目光转向赵火儿,
“这件事,还得你来。牢城的结构图,想办法弄到。你带最精锐的人,趁乱动手。记住,只救我们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赵火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翻腾的怒火与焦躁,此刻已经尽数化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战栗。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化名“李算”的清瘦商贾,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信服。
这已经超出了江湖义气和个人勇武的范畴,这是一种更高的智慧,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驾驭风雷的力量。
“火儿明白了。您放心,这场戏,我一定给您唱得漂漂亮亮!”
对赵火儿来说,这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
但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算法。输入的是刘御史的野心、王磐的残暴和民众的愤怒;输出的,将是敌人的毁灭,和自己势力的壮大。
至于过程中的变量……他会将其控制在最小。
因为每一个变量,都是一条人命。栖云观的火,已经把他心里的天真与软弱,烧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