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与志去，时驰归矣。

二十八岁的周宁试图坐在窗边写下这些年的壮举，提笔思躇，叫她从贫寒的少时写起，还是多舛的遭遇，最可悲的是往事种种，她已不再觉得难过，甚至无法感同身受当年的自己，一个人的心气就是这样磨平的。

她从未想过，会这样快的见到周天予，以这样一种方式。还是像上次那样，她去接他，很早就在候车室等待，尽管很难辨认，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一改往日风尘仆仆，他变得更高大，或许可以用伟岸来形容。脸晒得黢黑，但是更俊朗，她不知道是部队的严格训练使他变得更成熟，还是快三十岁的男人理应如此。

没有过多的寒暄，凝结了一些不知所措。周天予先打破了沉寂，问她：“最近还好吗？”尽管这个问题她在短信里回答过好多次，她还是照旧说：“一切都好，你呢？”“我也是。”

天空好像在流血，周宁看见如血滴子般的云正向一些方向极速游动，消失在高耸的铁塔里。周宁陪他去了酒店，约定好晚上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原本，她想陪他呆一会儿，又预感场面尴尬，随后，周宁就回家了，她又向陈红请假，陈红什么也没问，默许了她的行为。

苏桃已经放学了，正和妈妈一起摘菜。周宁羞于分析一整天都慌乱的心跳，索性和苏琴一起做起饭来。周宁负责剥蒜，苏琴说：“你给我，我用刀拍两下，蒜和皮就分开了。”周宁想起原先周天予也是这样在厨房用新买的那把刀拍得皮肉分离，她笑着说：“不要啦，让我做点事吧。”苏琴也笑，苏桃也跟着笑，小小的苏桃好像可以听懂大人说话的含义，她的小辫子很俏皮，弯弯的像镰刀。

一层一层撕开白中带紫的外皮，月牙般的肉就展开了，蒜米有一股潮湿的辛味，连带着手上和指甲缝里都是这个味道。两头蒜就这样分崩离析，蒜瓣尽数被搁在盘子里。苏琴还在厨房忙碌，一会儿用锅铲翻动青菜，一会儿用筷子尝试咸淡，同时还要兼顾另一个罐子里的汤。周宁觉得能将美食烹饪得很好的人，都是很有计划的人，在她们的认知里，有另一套计量时间的规则，在汁水煮得沸腾的时候菜板上的葱花已经切好，周宁有时候会问：“为什么不提前切好葱花呢？”她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切好的葱花放久了会氧化，氧化的葱花只有辣没有香味。在飘出鱼肉香味的时候，另一口锅里的热油已经烧好，她们总是很会掐时间，在一个果子成熟的时候另一颗苗就生长起来了。

几乎是快到和周天予约定好吃饭的时间了，周宁才问苏琴：“苏琴，你说，两个认识很久的人会爱上彼此吗？”苏琴夹了一根豆角到苏桃的碗里，思索了一会儿说：“几乎不可能。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然后两个人假装不知道。”苏琴顿了顿，用很诚挚地眼神望向她：“不过我不知道，对于爱情，我不太理解。如果你足够勇敢，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是我，但是，有时候答案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周宁辞别了苏琴和苏桃，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赴约。

在陈红的教育下，周宁逐渐接受了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并且常常付诸行动——如果一个男人约一个女人出门，那么这个女人是一定要让男人尝尝等待的滋味，这不是故作矫情，这是筛选男人的第一步。原先周宁觉得，人与人交往没有这么多需要思索的东西，后面她发现，等待过后的男人总是更加殷切。

就像这样，周天予等待了大概十分钟，周宁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仿佛在车站，他们从未见过面，原本第一次才会有的拘谨又延续到现在。周天予很不会点菜，甚至点了三道主食，许是他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了很久，周宁没有提醒他，任由他翻动菜单，服务员也没有提醒他，自顾地记录。

有那么几个瞬间，周宁觉得他的眼睛变得像深渊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透亮。周宁厌恶生命里所有的突然，一如现在。周天予说：“宁，我要结婚了。在今年的十月，你会有时间来吗？”周宁慌乱的心终于不再这样频繁地跳动，她夹食物的手颤抖起来，额头上出了浅浅一层汗，强挤出微笑：“哇，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呀，到时候我一定来。”她没有好奇，他未来的妻子是谁，也没有询问一些关于他们的相识。周天予如释重负，板正的肩膀落下一格，说：“对了，你原先告诉我你的新邻居，搬来一个可爱的小孩，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苏桃。”周宁说，“经常梳着两个辫子。”

“很好听的名字，真想看看到底有多可爱呢。”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吃饭这件事上。尽管他与她谈论过往，但是他的回答太官方，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也许，她应该不再期待生活给予她莫大的惊喜，一如现在的她完全可以接受突如其来的任何意外。

她在心里呐喊，天予啊天予，我真心的祝福你。

桌上的食物早已味同嚼蜡，她发现，三份主食出现在这张桌子上是有道理的，他那么强壮，没有足够多的食物无法抵挡饥饿，她惊觉，她和他之间，早已不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从吴满香死去的那一天，她就不再和他缔结联系。她艰难地开口询问：“柔水村，那柔水村你还回去吗？”

他吞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食物，摇头，说：“不回去了，太久没回去了，我几乎都忘记那条路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眼前的人模样里还有周天予以前的影子，周宁就要冲着他喊，你到底是谁，她想象中的自己，应该声泪俱下，捶打着他的胸脯，告诉他，柔水村怎么会没有意义，柔水村是有意义的。

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表现出连自己都惊讶的淡定，说：“确实，太久了，也没有意义。”“你呢，后来有再回去吗？”周宁摇头。

买单的时候，周天予使用现金，中指有一枚明晃晃的素圈戒指。天予啊天予，你知道吗，再也没有任何苦难可以打倒我，世界的招数不过如此，将所有的喜与恶都归回原本的朴素里，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了。

吃完饭，他们沿着一座江散步。周宁仰头凝视他，眼睛如瀑布一样倾泻而出，带着赤裸裸的痴迷，她的眼睛不算大，狭长的双眼皮，浓密的睫毛，周天予似乎被她震慑，缓缓地说：“宁，你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忧愁。小时候如此，现在也是。”周宁收回了目光，川流戛然而止，她说：“我眼睛近视，还带着闪光。忧愁是因为，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用力才能看清。”

他没想过要隐瞒，很诚实的全盘托出：“几个月前，我从部队出来。那时候刘桂梅联系上了我，她在外面一直帮我物色适宜的姑娘，我尝试和她见面、吃饭、散步，原本我以为她是那种很有教养很妥帖的女性，其实不是，她很宽容，也很有自己的思想。你知道纪德吗，一位法国作家，她居然也看过这本书，我们不谋而合的跳过了书里最常被提起的爱情，我们不谈论爱情，只谈论他人。书里说——除了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她人的幸福以外，她人同样可以在别处找到幸福，也就是说，我们不用通过牺牲自己而让别人幸福，如果她幸福，那是她自己的幸福。这其中讲到的牺牲与幸福，让我醍醐灌顶，但让我感动的是，那个女孩子也同样注意到了。后来，我们一起讨论了更多的书，我惊觉世界有和我如此像的人，而后我们就订婚了。”

“宁宁，没有人比你更希望我幸福的对吗？”

他似乎有一百年那么久未曾喊过“宁宁”，今天，他又这样叫她，转捩就是在此刻发生的吧。她没有理由不祝福他，“当然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对我来说，我也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不过，我希望你永远比我想象中过得好一点。你永远是崭新的周宁。”他似乎完成了此行的使命，全身都散发着坦荡。

她后来隐约意识到，接连发生的事情都是她自己打开命运的开关，自己的选择。

生命，有时候会走到哗然的地步，无论怎样扭转，总是一副很冒失的样子。在这一天，她脑海里冒出来很多念头，一会儿想回去看看柔水村，一会儿又想去日本看雪山，在众多念头里，她找到了最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