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警用面包车在卯林镇交警队的小院里熄了火，扬起一小片灰黄的尘土。门卫老张依旧蹲在传达室门口，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从帽檐下抬起来，扫了一眼这辆格格不入的干净车子，又垂下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柯玥推开车门，鞋底踩在浮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空气里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劣质烟丝、陈年机油、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绝望混合的滞重感。她抬眼，视线掠过老张花白的头顶，望向那栋二层小楼。灰扑扑的墙面，几扇窗户玻璃上积着厚厚的污垢，其中一扇紧闭的窗户，大概就是毛明曾经的办公室。

“柯队，钥匙。”司机从老张那儿拿了串钥匙递过来。

柯玥接过，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她没说话，径直走向小楼入口。王攻全紧跟在她身后，皱着鼻子低声抱怨：“这味儿……比市局档案室还冲。”张忆明沉默地跟在最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院子，最后落在那辆锈迹斑斑、车斗里堆满杂物的旧洒水车上。谭授则低着头，手指还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的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推开吱呀作响的楼门，一股更浓烈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汗味、烟味、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残留。楼道狭窄，光线昏暗，墙壁上贴着些早已褪色的宣传标语，边角卷曲发黑。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毛明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门开了。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首先涌出来，呛得王攻全咳嗽了一声。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拉着，只有缝隙透进几缕阳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办公桌很大，但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灰。文件柜门半开着，里面也是空的。唯一显眼的，是桌角烟灰缸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烟头，大部分都烧到了过滤嘴，有的甚至扭曲变形，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离去前最后的焦躁。桌面上，靠近烟灰缸的地方，有几道深深的、不规则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刮擦过。

“嚯，”王攻全捂着鼻子走进去，用脚尖踢了踢桌腿旁边一个翻倒的空纸箱，“走得够彻底啊，毛局这是片纸不留？”

谭授没理会他，径直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涌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空气中更加密集的灰尘。他眯着眼，打量着窗外不远处的卯水桥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平板上的地图和标记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张忆明走到办公桌后那把旧转椅旁，伸手摸了摸椅背的皮革，上面有几处磨损严重的破口，露出里面暗黄的海绵。他手指拂过桌面上的划痕，动作很轻。

柯玥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个曾经承载着卯林镇交通命脉决策的房间。压抑、空荡、只剩下烟灰和刻痕。她走到办公桌后，手指划过冰凉的桌面，在那些划痕上稍作停留，然后拉开了抽屉。

里面同样空空如也。只在最下面一层，角落里孤零零躺着一个东西——一枚磨得发亮、边缘有些变形的旧警徽。没有别针，就是光秃秃的一个金属徽章。她拿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汗渍的黏腻。她没说话，只是将这枚旧警徽握在手心。

“柯队！柯玥队长在吗？”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沙哑急促的喊声，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焦灼。

柯玥迅速将警徽揣进裤兜，转身走出办公室。王攻全、谭授、张忆明也立刻跟了出来。

楼下小院里，一个穿着沾满干涸泥浆制服的年轻交警正撑着膝盖喘气。他脸上糊着泥道子和汗渍，混合着，一道清晰的泪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颌，在泥污中冲出浅沟。制服肩章上的警衔表明他是个普通警员。他抬头看到出现在二楼走廊的四人，尤其是柯玥肩上的警衔，眼神亮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报告！”他嘶哑着嗓子喊，努力挺直腰板，但身体明显有些摇晃，“卯林镇交警队警员陈恄！您是……新来的柯队长？”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柯玥脸上确认。

“我是柯玥。”柯玥走下楼梯，站到他面前。陈恄个子不算矮，但此刻在柯玥面前，却显出几分佝偻，眼里的血丝和脸上的泪痕泥污触目惊心。“怎么回事？”

陈恄喘了口气，声音像砂纸磨过：“西延线！刘胖子……刘国富那个王八蛋！他又让渣土车上了！装满的！刚压过前两天刚塌过的地方！”

王攻全立刻骂了句脏话。谭授迅速点开平板上的实时监控画面，眉头拧成了疙瘩。张忆明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像嗅到危险的豹子。

“路基刚垮过，还在沉降期！我们的人还在下面捞……”陈恄的声音猛地哽住，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才嘶哑地继续，“……捞张桂花！根本经不起压！那豁口眼看着又要塌！我们拦了，刘胖子手底下的人推搡我们，说他们老板打过招呼了，新领导没到，卯林他说了算！”

柯玥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打过招呼？跟谁打的招呼？”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砸在地上。

陈恄摇头，脸上是愤恨和无力：“不知道！他们就那么喊！柯队，得赶紧去！晚了就……”他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后果。

柯玥没有丝毫犹豫，目光扫过王攻全和张忆明：“上车！去西延线！”她大步走向院里那辆沾满泥浆的旧警车，一把拉开驾驶座车门，钥匙还插在上面。

王攻全和张忆明立刻跟上。谭授抱着平板，语速飞快地对柯玥说：“柯队，那个豁口位置的地质数据非常不稳定，重型车辆碾压极可能引发连锁坍塌，范围会比上次更大！周边支撑点在这里……”他指着屏幕。

“知道了，路上说！”柯玥已经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破风箱似的嘶吼。

“柯队！等等我！”陈恄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咬牙冲向另一辆旧警车。

两辆泥迹斑斑的警车，引擎咆哮着，一前一后冲出小院，卷起漫天尘土，朝着镇外那条盘踞的“巨蟒”疾驰而去。门卫老张依旧蹲在门口，烟雾缭绕中，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去的车影，吧嗒了一下旱烟嘴，脸上没什么表情。

尘土弥漫的车厢里，柯玥紧握方向盘，旧警车在坑洼的乡镇道路上颠簸跳跃。副驾上的王攻全被颠得龇牙咧嘴，紧紧抓着扶手：“操，这破路！”

后座的谭授努力稳住身体，盯着平板屏幕，语速又快又清晰：“目标豁口位于卯水桥西延线K3+750处。上次垮塌造成路基下陷深度约四米，初步回填土方未经有效压实。根据沉降监测残留数据推算，该区域下方存在管涌通道，承重能力不足标准值三分之一。满载渣土车单轴载荷远超极限阈值，一次通过即有极高风险导致二次坍塌，并可能引发周边五十米范围路基连锁失稳。”

张忆明坐在谭授旁边，身体随着颠簸起伏，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越靠近镇外，路况越差，空气中那股泥土和某种腐败物混合的腥气也越发浓重。

“刘胖子人呢？”柯玥盯着前方扬起的滚滚黄尘，那是渣土车行进的方向。

“就在豁口边上！指挥着呢！”对讲机里传来陈恄嘶哑的回应，伴随着他那边警车更剧烈的颠簸噪音。

转过一个弯，视野陡然开阔。远处，卯水桥巨大的水泥桥墩矗立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桥下浑浊的卯水河无声流淌。桥的西侧，一条丑陋的“伤疤”撕裂了路基——正是西延线垮塌形成的巨大豁口。豁口边缘犬牙交错，新回填的泥土呈现一种刺眼的黄褐色，与周围深色的旧路基格格不入。豁口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淤泥坑，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死寂的暗光。

此刻，豁口边缘，几辆巨大的渣土车正排着队。其中一辆刚卸完土，空车正小心翼翼地倒车离开危险区域。而另一辆满载的“巨兽”，巨大的轮胎沾满湿泥，正被几个工人指挥着，轰着油门，试图从豁口边缘那狭窄、松软、明显是新堆起来不久的黄褐色土埂上压过去！轮胎碾过松软的土埂边缘，大块大块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进下方深坑的泥浆里，溅不起什么水花。

一个穿着脏兮兮条纹POLO衫、挺着啤酒肚的胖子，正叉着腰站在豁口稍远一点的地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正是刘国富。几个穿着荧光背心、但制服同样沾满泥浆的交警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拦那辆正在冒险的渣土车，却被刘胖子手下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有意无意地挡着，推搡着。

“停车！刘国富！叫你的人立刻停车！”陈恄的车先一步冲到近前，一个急刹停下。他几乎是摔开车门跳下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对着刘国富的方向嘶声怒吼，嗓子已经完全劈了。

刘国富转头看见陈恄，又瞥见后面跟着冲过来的另一辆警车，脸上肥肉抖了抖，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被强横取代。他挥着手，声音洪亮却透着油滑：“哎呀，陈警官！别激动嘛！我们这不是在抢修吗？你看这路，总得走车啊！市里都催工期呢！我们这土方运过去，就是为了把豁口填实、加固！这是做好事嘛！”

“放你妈的屁！”陈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辆正在危险土埂上蠕动的渣土车，轮胎每一次转动都带下更多的土块，“你这是填坑？你这是催命！下面……”他声音猛地哽住，眼睛瞬间通红，死死瞪着下方那片吞噬了张桂花的泥潭。

柯玥的车紧跟着刹停。她推门下车，动作利落。王攻全和张忆明也迅速下车，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谭授抱着平板，最后一个下车，目光迅速扫过现场，定格在渣土车碾压的土埂和新回填的土方上，脸色异常凝重。

刘国富看到柯玥肩上的警衔和那张陌生的、冷峻的面孔，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立刻堆起更圆滑的笑容，快步迎上来几步：“哎哟！这位就是新来的领导吧？失敬失敬！鄙人刘国富，卯水桥西延线承建方负责人！您看，我们这正抓紧施工，恢复道路呢！工人师傅们都辛苦得很……”

柯玥根本没看他伸过来的手。她的目光越过刘国富，直接锁定了那辆正在作死的渣土车驾驶室。车窗摇下，司机是个一脸横肉的光头，正叼着烟，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挪开的空车。

“让那辆车立刻退回来。”柯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噪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马上。”

刘国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领导，这……这马上就过去了，退回来多耽误事啊，后面还等着……”

“退回来！”柯玥猛地提高音量，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刘国富，“这路基承重极限是多少？你心里没数？还是你觉得，再压垮一次，再死一个两个，你刘老板照样能摆平？”

这话像一记耳光，抽得刘国富脸上的肥肉一颤。他眼神闪烁，强笑道：“领导您这话说的……我们这是严格按照……”

“严格按照偷工减料的标准施工？”王攻全忍不住呛了一句，年轻气盛全写在脸上。

“你！”刘国富被噎得脸色发青。

就在这时，谭授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精确的数据支撑：“柯队，根据实时测算，该车后轴单轮载荷已超过下方土体瞬时抗剪强度临界点百分之十七。土体塑性变形正在加速，支撑结构失效风险在十秒内将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必须立刻停止施加载荷，否则二次坍塌不可避免。”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那些专业术语带来的冰冷结论，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

刘国富和他手下的工人都有些发懵。那渣土车司机也听到了，叼着的烟掉在了驾驶室里，他下意识地踩了脚刹车。

“退车！”柯玥再次厉喝，同时对着陈恄和那几个被推搡的交警下令，“清场！所有人员车辆，立刻撤离豁口边缘五十米范围！快！”

陈恄和那几个交警如同听到了冲锋号，猛地爆发出力气，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的工人，冲向豁口边缘，对着还在土埂上的渣土车和附近的其他车辆、工人疯狂挥手嘶喊：“退！快退！要塌了！退啊！”

“妈的……”渣土车司机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挂倒挡，巨大的车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和轰鸣，开始艰难地向后倒车。

“都他妈聋了？退！退开！”刘国富看着那车后退时轮胎带下的大块泥土，看着豁口边缘新堆的土埂肉眼可见地出现裂纹，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也顾不上形象了，对着手下工人破口大骂。

现场瞬间乱成一团。车辆轰鸣倒退，工人连滚爬爬地跑开。

就在那辆满载的渣土车后轮刚刚离开最危险的土埂边缘不到两米——

“咔嚓！”

一声沉闷、巨大、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从地底深处传来！紧接着，那新堆起的、单薄的黄褐色土埂，连同下方被反复掏空、早已不堪重负的路基，像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轰然向内塌陷下去！

烟尘混合着泥浆冲天而起！

刚刚渣土车压过的地方，连同旁边一大片区域，瞬间消失！形成一个比之前更大、更狰狞的豁口！塌陷的泥土石块如同瀑布般砸入下方的泥坑，发出沉闷恐怖的轰响，激起浑浊的巨浪！

巨大的冲击波带着泥腥气扑面而来，吹得柯玥的短发向后飞扬，脸上溅到几点冰凉的泥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冰冷地看着那片新生的、还在不断垮塌扩大的死亡豁口，看着下方翻涌的泥浆。

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