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裹着泥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新塌陷的豁口像一张咧开的、淌着泥浆的巨口,边缘的泥土还在簌簌往下掉,砸进下方翻涌的泥潭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浑浊的水浪拍打着新形成的陡峭边缘,又缓缓退下,留下一道道粘稠的泥痕。
现场死寂了一瞬,只剩下泥水翻滚的低吼和远处卯水河若有若无的呜咽。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操!操操操!”渣土车司机连滚爬爬地从刚倒出来的驾驶室里跳出来,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在打颤,看着自己车轮刚才碾过的地方此刻已经变成了深渊,裤裆都湿了一小块。
刘国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肥肉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绿豆眼里全是后怕和惊魂未定。他猛地扭头看向柯玥这边,眼神里瞬间堆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被当众打脸的难堪和迅速升腾的恼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
“刘老板!”柯玥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钉子,直接钉进这片混乱里,打断了他酝酿的情绪。她没看那塌陷的深渊,目光锐利地锁在刘国富那张肥脸上,“这就是你说的‘严格按照标准’?‘做好事’?”她往前踏了一步,脚下的泥浆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差一点,你这条‘做好事’的车,连人带车就下去填坑了!下面埋的,可不止张桂花一个!”
最后那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刘国富脸上,也抽在陈恄和那几个满脸泥污的年轻交警心上。陈恄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盯着那片翻涌的泥潭,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刘国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噎得够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柯……柯队长,误会!绝对是误会!这……这路况太复杂了,意外!纯属意外!你看,这不也没事吗?人车都安全!我们马上组织抢修!加倍加固!保证……”
“保证?”王攻全年轻气盛,憋不住火,指着那还在扩大、边缘不断掉土的新豁口,“拿什么保证?拿你手下工人的命?还是再找个倒霉蛋跳下去填坑?”他这话说得又冲又直,像把刀子捅破了那层虚伪的窗户纸。
刘国富眼底的凶光一闪而过,但立刻被更深的油滑掩盖。他搓着手,转向柯玥,放低了姿态:“柯队长,您刚来,可能不了解我们卯林的情况。这路……它就是这么个情况!年年修,年年坏!毛局在的时候,也是头疼得很呐!高队腿都折里面了,不也没辙吗?”他话里话外,把责任往路的“顽疾”和前任的“无力”上推,还带着点暗示新官别瞎掺和的意味。“有时候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顺其自然,该修的时候修,该补的时候补,别太较真……相互麻烦,没意思,真的。”
柯玥没接他这茬。她甚至没看刘国富那张努力挤笑的脸。她的目光落在谭授身上。谭授正蹲在距离新塌陷边缘几米外的相对安全地带,平板电脑放在膝盖上,手指飞快操作着,屏幕的光映着他异常严肃的脸。旁边放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工具箱,盖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些精密的测量仪器。
“谭授,情况。”柯玥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谭授抬起头,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二次坍塌范围比预估扩大百分之三十。初步扫描显示,新塌陷区下方存在更大空洞,与卯水河古河道疑似存在水力联系。目前垮塌面仍在缓慢蠕变,稳定性极差。保守估计,至少需要重型机械清理表层松散土方后,打桩深度超过十五米才可能形成有效支撑。而现有回填材料,”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刘国富那边堆着的黄褐色渣土,“成分杂乱,粒径严重不均,压实度远低于最低要求,属于无效填充,甚至可能加剧隐患。”
他用最精准的数据,把刘国富那套“抢修”、“加固”的鬼话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刘国富的脸彻底黑了。他带来的几个工头模样的人,听着那些专业术语,面面相觑,眼神里也透出不安。
“听到了?”柯玥这才转向刘国富,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的‘抢修’,是在制造更大的灾难。从现在起,西延线K3+750区域,半径一百米,实施交通管制,设为禁区。未经许可,任何人、任何车辆不得靠近塌陷区域,更不允许进行任何所谓的‘抢修’作业。违者,按危害公共安全论处。”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工头,“包括你们。”
“柯队长!你……”刘国富急了,上前一步,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这不行啊!工期耽误不起!市里……”
“市里那边,我会亲自汇报。”柯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立刻。”
她的眼神太冷,太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王攻全和张忆明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像两尊门神,眼神同样不善地盯着刘国富。陈恄和那几个年轻交警也围拢过来,虽然疲惫,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死死盯着刘国富和他手下。
刘国富腮帮子咬得死紧,绿豆眼里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他狠狠剜了柯玥一眼,又怨毒地扫过谭授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最后落在陈恄身上,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弧度。
“行!柯队长,你说了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猛地一挥手,“都他妈聋了?收拾东西!走!”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停在远处的奔驰越野车大步走去,背影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狼狈。
几个工头连忙吆喝着工人收拾工具,推搡着,灰溜溜地跟着离开。那渣土车司机也慌忙爬进驾驶室,发动车子,小心翼翼地倒车,远离这片不祥之地。
现场只剩下警车、翻涌的泥坑,和一片狼藉。风卷着尘土和泥腥味,吹过沉默的人群。
陈恄一直紧绷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踉跄着走到豁口边缘,离那翻涌的泥浆只有几步之遥。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张桂花的泥潭,浑浊的泥水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呐喊。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最终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里,额头抵着冰冷湿黏的地面,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嚎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
那声音里,是三天三夜徒劳打捞的绝望,是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的无力,是压在心底无处宣泄的痛苦和愤怒。
王攻全看着陈恄剧烈抖动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板寸头,别开了脸。张忆明沉默地走过去,没有试图搀扶,只是站在陈恄身后两步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墙。
谭授依旧蹲在原地,手指在平板上点了几下,似乎在记录最后的监测数据,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跪地恸哭的陈恄,又看向那片新生的、还在缓慢吞噬着边缘泥土的豁口,眉头锁得更紧。
柯玥站在原地,风卷起她利落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溅到的几点泥浆已经干了,留下深色的痕迹。她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硌着她的腿。
她看着陈恄崩溃的背影,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抬眼望向豁口对面。在垮塌路基的另一侧,隔着翻涌的泥潭,那片相对完好的路肩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车子停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兽眼。
柯玥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脚下这片饱浸血泪的泥土般的冷硬。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映着她沾着泥点的侧脸。她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穿透风声和呜咽:
“林支队,我是柯玥。卯水桥西延线K3+750处发生二次严重坍塌,范围扩大,成因初步判定为违规施工导致地质结构失稳……刘国富的施工队已被勒令撤离现场。情况紧急,请求立刻协调专业地质勘探队伍和重型工程机械介入,进行危险性评估和应急支护。同时,”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辆停在路肩的黑色轿车,“我申请对卯水桥西延线工程项目,包括其承建方资质、施工记录、监理报告、以及过往所有事故处理档案,进行全面审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林栋的声音,隔着听筒也能听出那份刻意维持的平稳下的一丝紧绷和不易察觉的烦躁:“……知道了。柯玥同志,你们先确保现场安全,防止次生灾害。勘探队和机械,我……尽量协调。至于审查……涉及面比较广,需要慎重研究。你们刚接手,要以稳定……”
“林支队,”柯玥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条路下面埋着人,随时可能再埋进去更多。稳定,不是用土盖住流血的伤口就能换来的。我们需要真相,需要责任,才能有真正的安全。”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柯玥没再等回复,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将手机揣回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再次硌了她一下。她走到跪在地上、哭声渐弱的陈恄身边,没有弯腰,只是沉声说了一句:
“起来。哭没用。留着力气,把该讨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泥潭。陈恄的哭声猛地一滞,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脸抬起来,茫然又痛苦地看着她。
柯玥没再看他,转身走向警车。“谭授,建立实时监测点,盯死这里,有任何异动立刻报告。王攻全,张忆明,组织人手,封锁路口,拉起警戒线。从现在起,一只鸟也不准飞进禁区。”
她的命令清晰、冷硬,带着一股破开绝望泥沼的决绝。她拉开车门,最后看了一眼豁口对面那辆依旧停着的黑色轿车。车窗深色的膜,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车子发动,引擎的嘶吼声盖过了风声。柯玥踩下油门,沾满泥浆的警车碾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朝着卯林镇的方向驶去。车后扬起的尘土,暂时模糊了那片新生的、巨大的伤口,也模糊了陈恄跪在泥泞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