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碾着坑洼回到卯林镇交警队的小院，甩下一路泥点子。柯玥熄了火，引擎盖下发出几声不甘心的闷响，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王攻全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来，狠狠甩上车门，发出“哐”一声巨响。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刺手的板寸头，对着空气骂了一句：“操！刘胖子那孙子，差点又送进去一个！”他抬脚想踹旁边那辆锈迹斑斑的洒水车轮胎，脚尖快碰到时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只是憋屈地原地转了个圈。
张忆明沉默地跟下车，动作利落。他走到院子一角的水龙头边，拧开。水流不大，带着铁锈的浑浊。他直接把手伸到下面，用力搓洗着指缝里干结的泥块，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洗了几下，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擦，就那么湿漉漉地插回裤兜里，背对着众人，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当过兵的人，习惯把翻腾的情绪压进骨头缝里。
谭授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抱着那个宝贝平板电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泥水坑。走到院子中央，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眉头还是习惯性地锁着，但眼神有点飘，不像在现场时那么锐利聚焦。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有点下滑。他没立刻说话，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等自己脑子里那堆数据稍微沉淀一下。
柯玥没下车。她坐在驾驶座上，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有些发白。车窗开着，院子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烟草和机油的味道涌进来。她偏头，透过副驾的车窗，看到陈恄开的那辆警车也歪歪斜斜地冲进了院子，一个急刹停下。陈恄几乎是撞开车门滚下来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拖在地上。他脸上被泪水冲开的泥道子还没干，新的疲惫和麻木又糊了一层。他谁也没看，径直走到墙角那堆废弃轮胎旁，背靠着冰冷的橡胶，慢慢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把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还有远处镇上隐隐传来的嘈杂。
谭授终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干涩：“柯队。”他走到柯玥的车窗边，“现场……暂时稳住了。监测点布好了，数据能实时传回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个坑……下面情况比想的更糟。不光是土的问题，水一直在下面掏，像个大漏斗。刘胖子堆的那些渣土，”他嘴角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屁用没有，反而添乱。真要弄，得下大本钱，找真正懂行的队伍，不然……”他没说完，但意思都在那声没出口的叹息里。
柯玥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她目光落在副驾座位上，那里静静躺着一顶沾满干涸泥点的旧警帽。帽檐边沿磨损得厉害，金属警徽也蒙着一层灰黄的泥垢。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警徽上划过，粗糙的泥粒刮着指腹。
王攻全转够了圈，凑过来，正好听见谭授的话尾，火又蹭地上来了：“下大本钱？谁出？刘胖子？他他妈恨不得拿纸糊！我看那姓林的……”他话到嘴边，瞥了一眼柯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操！这他妈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不是洞。”一直没说话的张忆明突然开口。他转过身，湿漉漉的手还在裤兜里，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钉在地上，“是吃人的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血腥气，让空气都凝滞了一下。
蜷在轮胎边的陈恄身体猛地一颤，把脸埋得更深了。
柯玥终于动了。她推开车门下车，鞋底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看任何人，走到墙角那堆废弃轮胎前，停在陈恄面前。
陈恄感觉到阴影笼罩，身体绷紧了，却没抬头。
柯玥的声音响起来，很平，没什么起伏，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泥地里：“张桂花捞不上来，不是你的错。”
陈恄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是这地方，这路，这他妈的规矩，把她吃了。”柯玥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冷硬，“刘胖子敢这么干，不是他胆子大，是有人给他撑腰，让他觉着，填几条人命进去，也他妈是‘顺其自然’。”
她的话像刀子，把院子里那层压抑的、模糊的脓疮直接挑开了。王攻全张了张嘴，没出声。谭授推眼镜的手指停住了。张忆明眼神更沉。
陈恄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柯玥，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泥污混合的狼狈，还有被点燃的、近乎绝望的愤怒：“那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毛局走了！高队也走了！他们都没办法！我们能怎么办？！像你刚才那样吼两句？顶个屁用！刘胖子拍拍屁股走了！明天呢？后天呢？！那路还在那儿！还在吃人！”他嘶吼着，声音劈裂，像破锣。
柯玥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摊开手心。
是那枚磨得发亮、边缘有些变形的旧警徽。金属的冷光在灰蒙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毛局留下的。”柯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不是留给你哭的，也不是留给我挂在墙上的。”她手指收紧，警徽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是留给我们，把这地方，该清的东西，清一清。”
她把警徽揣回兜里，没再看陈恄，也没看其他人，转身朝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走去。背影挺直，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谭授，”她边走边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把你平板里那堆‘漏斗’、‘掏空’的东西，整理清楚，做成报告，越扎实越好。”
“王攻全，”她脚步不停，“去打听打听，刘胖子平常跟市里哪些庙门烧香拜佛，烧的什么香，拜的什么佛。”
“张忆明，”她踏上楼门前的台阶，“找找毛局、高队他们以前打过的报告，处理过的案子，特别是关于这条路，关于刘胖子的，一张纸片都别漏。”
她停在楼门口，手放在冰冷的铁门把手上，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院子里或站或坐的几个人：
“陈恄，你跟我上来。毛局的办公室，该收拾了。”
说完，她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楼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