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认真地计划过死亡。

不是那种冲动的、歇斯底里的爆发，而是像规划一场漫长的旅行。目的地早已明确，时间定在一个无人问津的秋天。想象中，那时应该有枯黄的叶子安静地落下来，覆盖住我逐渐冰冷的身体，像一层温柔的裹尸布。世界会恢复它原本的寂静，而我，终于可以不再费力地呼吸。

生活对我而言，像一杯兑了太多水的茶，寡淡，且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是背景音，成绩平平是既定事实，朋友？或许有过，但像风中的蒲公英，散了就散了，没什么可惜。我像一株长在墙角的植物，沉默地看着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慢慢失去生机。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很适合我。

直到那个夏天，他给了我一条围巾。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煮沸。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来的风也是热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物理老师的声音像催眠曲，窗外的香樟树绿得快要滴出油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冗长而乏味。我的秋天计划，在心里已经勾勒得愈发清晰，甚至连遗书的措辞都斟酌了几遍。

他叫林屿，坐在我斜后方，隔着一个过道。他不是那种会引起全班女生尖叫的类型，但很干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盛满了夏夜的星辰。他是班级里的活跃分子，篮球打得好，成绩也名列前茅，身边总围着一群朋友。我们像是两条平行线，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从未有过交集。我只是习惯了在上课时，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描摹他的侧脸，看他专注解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或是和同桌打闹时飞扬的神采。这是我灰色青春里，唯一一点不敢言说的秘密光亮，微弱，却足以支撑我熬过一个个难捱的瞬间。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后，我提前回了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吊扇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我趴在桌子上，想着秋天的某个午后，这里会不会有人发现少了一个我。

“同学，你没事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了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眸里。是林屿。他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白色的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我有些慌乱，脸颊发烫，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笑了笑，没再追问，走到自己座位上放下篮球。我松了口气，正准备把头埋回臂弯，却见他拿着一个东西又走了过来。

那是一条围巾。

一条浅灰色的针织围巾，看起来很柔软，针脚细密，不像是商店里买的成品。在这样一个三十多度的高温天气里，这条围巾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解释道：“这个……是我妈妈织的，她本来想给我织一条冬天戴的，结果尺寸好像织小了点，我戴有点紧。看你好像……有点冷？”

冷？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或许是教室里空调开得太低，或许是我心里面太冷。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这个围巾虽然现在用不上，但挺软和的，你要是不嫌弃……”他把围巾递到我面前，眼神真诚，没有丝毫的嘲弄。

那条浅灰色的围巾，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个温柔的邀请。阳光透过窗户，在上面跳跃着细小的光斑。我看着他，又看看那条围巾，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在我一心奔赴死亡的季节，一个男生，递给了我一条本应属于冬天的围巾。

“我……我不冷。”我讷讷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拿着吧，”他不由分说地把围巾塞进我的手里，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皮肤，温热的触感让我像触电般缩回了手，“就当……提前备着？冬天很快就来了。”他笑得很灿烂，像夏日里最明媚的那束阳光，“而且，你好像真的很容易着凉，我好几次看你上课都抱着胳膊。”

我惊呆了，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个？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教室里最透明的存在。

他没再停留，挥了挥手，转身和刚回来的几个男生一起喧闹着离开了教室。

我坐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条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围巾。围巾上有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混着他身上阳光的味道。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雪”覆盖，瞬间安静下来。

秋天的计划，在那一刻，悄然动摇。

他说，冬天很快就来了。

他说，拿着吧，提前备着。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再等等？等冬天来了，戴上这条围巾，感受一下被温暖包裹的滋味。就当是……为了这条不合时宜的围巾，也为了那个夏天里，意外洒落在我生命里的，一点点星光。

我把围巾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书包最深的角落，像是藏起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那天起，一切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依然沉默寡言，但心里的秋天计划，被我悄悄划掉，改成了“等冬天”。这个目标比之前那个要容易实现得多，也让我有了一点点活下去的期待。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观察林屿。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我偷偷记录在心底的日记本里。我知道了他喜欢喝可乐，不加冰；知道了他喜欢在午后阳光好的时候去篮球场；知道了他解数学题时喜欢用一种特定的蓝色水笔。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拼图一样，在我脑海里拼凑出一个更加立体的林屿。

偶尔，我们也会有短暂的交集。比如发作业时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比如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他会笑着说声“嗨”，我则会红着脸低下头，匆匆走过。每一次微小的互动，都能让我心跳加速，开心一整天。

那条浅灰色的围巾，我一直珍藏着，没有告诉任何人。有时晚上睡不着，我会把它拿出来，轻轻贴在脸上，感受那份柔软和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清香。它像一个护身符，给了我对抗黑暗的勇气。我开始认真听讲，虽然依旧吃力，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放任自己沉沦。我想，如果冬天来了，我要以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状态，去迎接它，去戴上这条围巾。

秋天真的来了。树叶开始泛黄，风也渐渐有了凉意。我看着窗外飘落的叶子，心里不再是之前的平静甚至期待，而是有了一丝庆幸。我还活着。因为那条夏天的围巾，我熬过了计划中的死亡季节。

同学们开始穿上薄外套，我却依然穿着单薄的校服。不是不冷，而是我在等，等冬天真正来临，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戴上那条围巾的时刻。我想象着自己戴上它的样子，会不会也能像林屿一样，看起来温暖一点？

林屿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抗冻”。有一次课间操，他特意跑到我旁边，搓了搓手说：“喂，你不冷吗？大家都穿外套了。”

我缩了缩脖子，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快了，冬天就快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只是说：“多穿点，别感冒了。”

那天之后，他偶尔会在我桌子上放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张写着鼓励话语的小纸条。我知道，他可能只是出于同学间的善意，或者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奇怪，想关心一下。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些小举动，当成他对我有一点点特别的证明，反复咀嚼，甜到心里。

我的暗恋，像一株在暗夜里悄悄生长的藤蔓，缠绕着我，也支撑着我。我开始期待明天，期待冬天，期待每一个可能与他相遇的瞬间。

冬天终于来了。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教室里开了暖气，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我终于把那条浅灰色的围巾拿了出来。

早上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犹豫了很久。我把围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柔软的羊毛贴着皮肤，传来久违的暖意。我甚至觉得，连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黯淡的自己，都因为这条围巾而增添了几分生气。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屿的座位。他已经来了，正和同桌讨论着昨晚的球赛。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来，落在我脖子上时，我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惊喜又温暖的笑容。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忐忑，都在这个笑容里得到了回报。

“围巾很适合你。”课间的时候，他走到我座位旁，笑着说。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不客气，”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我妈妈看到你戴着，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你告诉阿姨了？”

“嗯，”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她说，我把那条小了点的围巾送给一个……很需要温暖的同学了。”

很需要温暖的同学。我心里一暖，眼眶有些湿润。原来，他是真的看出了我的脆弱。

从那天起，我脖子上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那条浅灰色的围巾。它成了我的标志，也成了我和林屿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之间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他会问我数学题，我会帮他整理笔记。他打球的时候，我会默默地坐在场边，帮他看着书包和水瓶。偶尔，他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会朝着我的方向扬起嘴角，比一个胜利的手势。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明亮的日子。我甚至开始奢望，是不是可以不用只做角落里的仰望者？是不是可以再勇敢一点点，告诉他，这条围巾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温暖，更是救赎？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我开始偷偷写情书，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始终没有勇气送出去。我害怕，害怕一旦说出口，连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都会被打破，连这点仅存的光亮都会消失。我像一个守着易碎珍宝的孩子，既渴望被发现，又恐惧被打碎。

冬天在一次次的考试、一场场的篮球赛、和林屿越来越自然的相处中，悄然流逝。春天的脚步近了，天气渐渐回暖，脖子上的围巾开始显得有些厚重。

有一天放学，林屿叫住了我。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条围巾，陪了你整个冬天。”他笑着说。

“嗯，”我低下头，摩挲着围巾柔软的边缘，“很暖和，谢谢你。”

“不用谢，”他看着我，眼神专注，“其实……这条围巾，是我自己织的。”

我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妈妈教我的，第一次织，手笨，尺寸没掌握好，就小了。怕你嫌弃，才说是我妈妈织的。”

原来……是这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又甜蜜。

“很好看，”我由衷地说，声音有些哽咽，“我很喜欢。”

他笑了，眼睛里的星光比初见时更加明亮。“那就好。天气暖和了，不用戴了，收起来吧。”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苏晚，我……”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

“林屿！这边！”

不远处，一个穿着粉色外套的女生正向他挥手，笑容明媚。那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开朗，我见过她来看林屿打球。

林屿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朝着那个女生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笑容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先走了，有人在等我。”

“嗯，再见。”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转身跑向那个女生，两人并肩走着，女生说着什么，逗得他哈哈大笑。夕阳下，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和谐，像一幅美好的青春画卷。而我，像一个被遗落在画框外的多余角色。

手里的围巾，似乎在瞬间失去了温度。

从那天起，林屿和那个女生走得很近。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食堂吃饭，放学路上也总能看到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班级里开始有了一些流言蜚语，说他们在一起了。

林屿依旧会和我打招呼，会问我问题，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一点点拉远。他看我的眼神里，少了那份专注，多了一丝客气。我脖子上的围巾，在天气彻底转暖之前，就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衣柜最深处，连同那份不敢言说的爱恋，一起封存。

我的灰色世界，似乎在短暂的绚烂之后，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不，甚至比以前更糟。因为尝过了阳光的温暖，才更觉得黑暗的寒冷刺骨。

我又开始失眠，开始食欲不振，秋天的计划，像一个幽灵，重新在我脑海里盘旋。原来，那条夏天的围巾，只能支撑我走到冬天。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复苏，而我，却依然是那株长在墙角的植物，等不到属于我的阳光。

我开始回避林屿，不再用眼角的余光追随他，不再期待和他的偶遇。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几次想开口说什么，都被我刻意避开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是漫长的暑假。散学典礼那天，大家互相告别，教室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对假期的期待。我默默地收拾着书包，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林屿追了上来。

“苏晚！”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个暑假……”他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我要转学了。”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这是我前几天才做的决定，向父母提出的，他们大概也觉得我在这个学校状态太差，很快就同意了。

身后一片沉默。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为什么？”

“没什么，”我转过身，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无波，“换个环境而已。”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里面有惊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惋惜？

“那……祝你以后一切都好。”他最终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你也是。”我点点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我不敢再看他，不敢问他那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不敢知道他和那个女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有些答案，不知道，或许更好。

暑假很快过去，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学校，新的同学，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努力学习，努力融入集体，但心底的那个空洞，却始终无法填补。

我没有再见过林屿。偶尔从以前的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说他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说他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每一次听到，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钝痛，但很快又会被麻木所覆盖。

我把那条浅灰色的围巾，一直放在衣柜的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和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又是一个秋天。我站在大学宿舍的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梧桐叶，像极了当年香樟树下的那个午后。手机里，弹出一条新闻推送，是关于一场意外事故的报道。

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却猛地僵住。

新闻配图里，那个熟悉的侧脸，即使只是模糊的轮廓，我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林屿。

报道说，他在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篮球比赛的路上，为了救一个冲出马路的小孩，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当场身亡。

时间，就定格在这个他曾给予我温暖，而我却选择离开的秋天。

我请了假，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葬礼上，我看到了林屿的父母，他们一夜白头，哭得撕心裂肺。我也看到了那个粉色外套的女生，她站在那里，眼神空洞，泪水无声地滑落。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我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站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条浅灰色的围巾。我最终还是把它带来了。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我们曾经的学校，来到了那棵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斑驳陆离。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的蝉鸣，看到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笑着把围巾递给我。

“拿着吧，提前备着？冬天很快就来了。”

冬天来了，又走了。春天来了，你却不在了。

我把那条浅灰色的围巾，轻轻系在了香樟树的枝干上。风一吹，围巾轻轻摆动，像一只灰色的蝶，在枝头独自起舞。

林屿，你知道吗？因为你那条夏天的围巾，我放弃了秋天的死亡计划，等到了冬天，看到了从未奢望过的阳光。我以为冬天之后会有春天，春天之后会有无尽的花期，会有你笑着向我走来，带着我最爱的栀子花，告诉我，那条被我珍藏了整个冬天的浅灰色围巾，其实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因为你看出了我眼底深藏的寒意。

我以为春天之后，我们会一起去看樱花纷飞，会在微雨的午后共撑一把伞，听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像一首温柔的诗。我以为夏天会再次来临，这一次，不再是我一个人看着窗外的蝉鸣发呆，而是你会牵起我的手，走过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去寻找那条围巾最初的颜色，去告诉你，它曾像一道光，劈开了我生命中最漫长的黑夜。

可是林屿，春天来了，花开了，阳光也暖了，那条我系在香樟树上的围巾，却在一个清晨，不见了。风还是那样吹，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只是枝头那只灰色的蝶，再也没有起舞。

我找了很久，问过每一个路过的人，他们都说没看见。也许是被哪个需要温暖的人捡走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就像当初你不经意间递来的温暖，终究也会流向别处。

原来，有些光，只能照亮一段路。有些等待，注定等不到花开结果。我等到了冬天的阳光，却没能等到你说的春天。或者说，你的春天里，从来就没有我。

香樟树还在，风还在吹，只是我再也不会把围巾系在那里了。林屿，谢谢你的夏天，让我熬过了那个秋天。但冬天之后的春天，我想，我该自己走了。没有灰色的蝶，也没有你的栀子花，我还是要学着，一个人，去看接下来的花期，去等属于我自己的，不再需要围巾也能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