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的竹杖叩响门扉时，我正在给木桩缠新的麻布。连日的捶打让旧布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纹。
“今日带来了新采的松子。”他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底铺着油纸，松子的清香混着雨后的草木气漫开来，“念安仙师当年最爱用这东西当赌注，输一局，就得剥一捧。”
我接过竹篮，指尖触到微凉的篮壁。自他开始隔三岔五来对弈，已过了月余。
最初的烦躁渐渐淡了，有时甚至会在他到来前，不自觉地摆好棋盘。
“他棋艺那么高，还需要赌？”我往石桌上摆棋子，黑白子落在凹槽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周先生在对面坐下，指尖摩挲着一枚白子，眼神悠远：“他哪是为了赌？是怕我输得急了，不肯再下。”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当年我初学棋时，总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摔了三次棋盘。每次都是他静静地捡回棋子，剥好一捧松子哄我，说‘这步棋该这么走，你看——’”
他说着，指尖在棋盘上虚点，落子的位置刁钻又沉稳。
“他从不直接说你错了。”周先生落下第一子，落在天元位，“总说换种走法试试，人生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对了错了，实在走不下去，不过是换种走法试试，试试又没什么的。”
我捏着黑子的手顿了顿。
喻肆当年教我时也是如此。他从不过多地纠正我，偶尔点播一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味地让我练体能。那时只觉是折磨，此刻回想，那些在剧痛中逼出来的本能反应，竟让如今的拳架格外沉稳。
“啪。”黑子落在白子斜角，刻意留了半子的空隙。
周先生挑眉：“学会留余地了？”
“先生教的。”我看着他落子，突然发现他的棋风带着熟悉的影子，看似温和，却在不经意间织成密网，像喻肆当年用树枝在地上画的阵法，初看散乱，实则步步紧逼。想来这位老先生也是跟喻肆学出来的，算是我半个师兄。
“这可不是我教的。”他摇头，指尖点过棋盘，“是你自己悟的。棋理如武道，旁人能指路，却不能替你抬脚。”
那天的棋下到日影西斜。我输了半子，却第一次没有焦躁。收拾棋子时，发现掌心的汗渍印在棋盘上。
周先生看着我缠在手上的布，突然说：“明日试试，赤手空拳。”
“会伤手。”
“皮肉本就是兵器。”他背起竹篮，准备离开“当年想当年我为了练指力，徒手劈过三个月的青石，指尖的茧比你手上的布还厚。”
“先生还练过指力？”
“何止啊，年轻时闯荡七洲，靠的可不是一腔热血，也缠着念安仙师跟他学过几招，不过我天性不佳，无法筑基，只能硬生生把自己的身体练成铜墙铁壁。也是靠着这一手功夫，年轻时也算是吃过见过的。”
原来，没有灵力的人，是这样修炼的。
第二日清晨，我解下拳套，手捶打木桩。起初掌心火辣辣地疼，几拳下去就渗出血珠。可打到第三十拳时，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从破碎的丹田涌开，顺着手臂流到指尖。
我清楚地感受到那不是灵力，是纯粹的气血之力，带着撕裂般的灼热，却让拳头更稳、更沉。
傍晚周先生来时，看到我染血的手掌，只是从篮里取出个陶罐：“这是桑榆洲的愈伤膏，当年老夫我劈完青石，就靠这东西续命。”
药膏敷在伤口上，清凉刺骨。他摆棋时，我盯着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布满老茧，不像教书先生的手，倒像常年握剑的武者。
“年轻时走南闯北，什么苦没吃过。”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为了学那招飞星落，我在雪山里守了四十天，冻得差点没了手指。”
“飞星落？”
“一种棋式，也是一套掌法。”他落下一子，棋盘上的白子突然活了，像漫天星辰坠入江海，“棋理通了，拳脚自然就通了。你看这步，是不是像你昨日练的翻江掌？”
我凑近一看，果然。白子的走向与掌法的起承转合如出一辙，连收势时的留白都分毫不差。
自那以后，对弈时总会不自觉地将棋路与拳架对照。
周先生落子沉稳，我便在练拳时刻意放慢速度，感受气血在经脉里流淌的轨迹；他偶尔出险招，我便试着在招式中加入变招，让拳头既能砸断木桩，也能轻巧地避开突袭。
身体的变化日渐明显。
起初是拳头的力量。以前需要灵力加持才能打断的木桩，如今单凭肉身就能一拳轰出裂纹。某次在后山遇到熊罴，我竟能靠着闪避和卸力，在它掌下周旋半个时辰，最后一记肘击正中其咽喉——那是喻肆教的“断骨肘”，当年总因灵力控制不好而打偏，如今没了灵力束缚，反而精准狠辣。
更让我惊讶的是感官的敏锐。夜里练拳时，能听到百米外竹鼠啃食竹笋的声音；落雨前，皮肤能感觉到空气里湿度的变化。
周先生说，这是炼体术的“通感”，皮肉淬炼到一定境界，便能与天地气息相连。
“就像棋盘上的棋子，看似孤立，实则都在天地这个大棋局里。”他落子如飞，“念安仙师能在千里之外感知阵法异动，不是靠灵力，是靠这身炼体成钢的皮肉，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夜。
我翻遍了书架底层的残卷，想找些关于“通感”的记载，指尖突然触到一本烫金封皮的古籍，封面写着《锻骨录》，边角磨损严重，却透着一股沉凝的气息。
翻开第一页，赫然是喻肆的笔迹：“炼体三层，皮肉、筋骨、气血。凡俗之躯，亦可撼神。”
书页里的字迹我不认识，不确定这本书的著作者是谁，但书里记载的，竟是一套完整的炼体之术。从最基础的扎马、捶打，到高深的气血搬运、骨髓淬炼，字字句句都与我近日的感受不谋而合。其中“通感篇”提到：“失灵力者，当以肉身为器，纳天地之气补己身，此谓无招胜有招。”
窗外的暴雨拍打着竹窗，我捧着《锻骨录》，突然想起喻肆当年折磨我时的眼神，看似严苛，实则藏着期许。
如今才明白，他哪里是在折磨我？或许他早就料到我会走到这一步，也早就开始为今日的我铺路。
周先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里拿着把油纸伞，“明日起，我教你飞星落的掌法。”
我抬头看向他，雨幕中，他的身影竟与记忆里喻肆的背影渐渐重合。
“先生也会炼体？”
“跟着念安仙师学了点皮毛。”他呵呵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星光，“够教你了。”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将《锻骨录》珍而重之地收好，走到院里，摆出书中记载的第一个姿势，那正是喻肆逼我扎了三年的马步，此刻沉腰落胯，只觉气血如江河奔涌，浑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原来失去灵力，不是绝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