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梅雨时节的江南,临安府青石巷。
雨丝缠绵如雾,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粉墙黛瓦。青石板路湿滑幽亮,倒映着两旁紧闭的门户和偶尔飘过的昏黄灯笼。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苔藓和木头受潮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书生柳文清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腋下夹着几册借来的书,匆匆往赁居的小院赶。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滴落,在他肩头洇开深色水痕。转过巷角,眼前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座废弃许久的老宅院门楼下,静静立着一个女子。
素白罗裙,浆洗得有些发旧,却纤尘不染。如墨青丝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她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颈项。手中执着一柄红得刺眼的油纸伞。那伞红得极正,像新摘的朱砂,又像凝固的血,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灼人眼目。
女子一动不动,仿佛与身后斑驳的老墙、剥落的朱漆门板融为了一体。唯有手中那柄红伞,是这湿冷画卷里唯一跳动的火焰。
柳文清心头莫名一跳。这老宅荒废多年,传闻不太干净,怎会有人在雨中立于此地?他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想从女子身后绕过去。
就在他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那执伞的女子,竟无声无息地,朝着巷子更深处“飘”了过去。步伐轻盈得诡异,素白的裙裾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拂过,竟不沾半点水渍。那柄红伞,稳稳地遮在她头顶,像一团移动的、不祥的火焰。
柳文清脊背一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想看清她的脸。
女子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引着柳文清在迷宫般的青石巷弄里穿行。雨声淅沥,脚步声几不可闻,只有柳文清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拐过几个弯,那红伞身影一闪,消失在一条更为狭窄僻静的死胡同尽头。
柳文清紧赶几步追到尽头,眼前只有一堵爬满枯藤的高墙。人呢?他悚然四顾,巷子里空荡荡,唯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敲打着石板,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呼…” 他刚松了口气,一股带着浓重霉味的阴风猛地从背后袭来!
“小书生…跟着奴家做甚?” 一个幽幽的、带着湿冷气息的女子声音,几乎贴着他的后颈响起!
柳文清骇然转身!
那执红伞的素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红伞微微抬起,伞下的脸终于显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五官精致却毫无生气,如同上好的白瓷。一双眼睛,空洞、漆黑,深不见底,直勾勾地“看”着他。
“啊!” 柳文清惊得倒退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手中的旧伞跌落在地。
女子空洞的黑眸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她并未逼近,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雨水的凉意:“雨大…莫要淋坏了身子…” 声音飘渺,如同自地底传来。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咒骂!
“姓柳的穷酸!给老子滚出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几个满脸横肉、手持短棍的泼皮堵住了巷口,领头的是放印子钱的“滚刀肉”王三,正凶神恶煞地搜寻着。
柳文清脸色煞白,暗道不妙。前几日为母治病借下的印子钱,利滚利已成了巨债,今日正是最后期限!被堵在这死胡同,插翅难逃!
“在这呢!兄弟们,抓住他!” 王三眼尖,一眼瞥见缩在墙角的柳文清,狞笑着带人冲了过来!
柳文清绝望地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
那执红伞的素衣女子,身形竟如鬼魅般倏地横移一步,恰恰挡在了柳文清与泼皮之间!她手中那柄红得刺目的油纸伞,猛地向上一抬,伞面正对着冲来的王三!
“滚开!臭娘们!” 王三根本没把这突然出现的女人放在眼里,伸手就去推搡。
他的手,结结实实按在了那鲜红的伞面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王三的手并未如预料般触碰到柔软的油纸,反而像是按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一股灼热的剧痛瞬间从掌心直窜脑门!
“嗷——!!!” 王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触电般缩回手!只见他掌心皮开肉绽,焦黑一片,竟像是被烈火瞬间灼伤!缕缕诡异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从他掌心袅袅升起!
“妖…妖怪啊!” 后面几个泼皮看得真切,魂飞魄散!那女子依旧静静站着,苍白的面孔在红伞映衬下如同鬼魅。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弥漫开来,巷子里的温度骤降!
泼皮们哪里还敢上前,如同见了鬼般,连滚爬爬,哭爹喊娘地掉头就跑,连受伤的王三都顾不上,瞬间消失在雨巷深处。
死胡同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柳文清,和那个执红伞的诡异女子。
雨,似乎更大了。
柳文清背靠墙壁,大口喘息,看着眼前这救了自己、却又非人非鬼的女子,恐惧与感激交织,一时说不出话。
女子缓缓转过身,空洞的黑眸再次看向柳文清。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伞…要坏了…” 她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红伞。
柳文清这才注意到,那柄红伞的伞骨,靠近伞柄的位置,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裂纹处,隐隐透出一点陈旧的暗黄色,仿佛里面包裹着什么。
一阵风吹过,带着更强的雨势扑来。
“咔…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
女子手中那柄红得刺目的油纸伞,其中一根支撑的主伞骨,竟从中应声而断!
断骨茬口尖锐,露出里面中空的竹管。一卷泛黄、卷得紧紧的旧纸,赫然从断裂的伞骨中掉落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女子握着断伞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苍白的面容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雨水中。她低头看着地上那卷湿了一半的旧纸,空洞的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清泪。泪水滑过她瓷白的脸颊,滴落在石板上,与雨水混在一起,了无痕迹。
柳文清心中的恐惧被这眼泪瞬间冲淡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疑惑和一丝恻隐。他鼓起勇气,俯身捡起那卷湿漉漉的旧纸。纸张触手柔韧,是上好的熟宣,边缘已经磨损泛黄。
他小心地展开。
纸上是用极工整、却带着深深压抑的小楷写就的情诗,字字泣血:
“深闺梨影寂,庭阶锁春烟。
刀尺裁云锦,难裁心绪绵。
窥卿惊鸿影,魂梦已相牵。
匠拙难攀桂,唯将痴念缠。
伞骨藏心字,伴卿风雨天。
愿化青竹骨,撑起一方安。
此生缘浅薄,来世…望周全…”
落款处,是一个潦草的印记,依稀可辨是个“李”字。
柳文清捧着这浸透雨水与深情的诗笺,心中豁然开朗!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气息越发微弱、身影几乎透明的女子:
“你…你是这伞?!是当年为这宅院小姐制伞的李姓工匠…一缕痴念所化?!”
女子没有回答。她的身形在雨中变得更加飘渺,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柳文清手中的信笺,充满了无尽的不舍、眷恋与…托付。
“故宅…梨树下…”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最后的执念,“葬了它…让它…归于尘土…莫再…漂泊…”
话音未落,一阵稍大的风吹过。
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被吹散的轻烟,连同手中那柄断裂的红伞,一同化作点点细微的、带着淡淡朱砂色的光尘,在冰冷的雨丝中盘旋、升腾,最终彻底消散在青石巷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原地,只留下几滴迅速被雨水冲淡的泪痕,和柳文清手中那张承载着百年痴恋的湿透信笺。
雨,还在下。巷子里死寂一片。
柳文清怔怔地立在原地,心头沉甸甸的,说不清是悲是叹。他默默将那张饱含血泪情思的信笺重新卷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滚烫灵魂。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子消散的地方,弯腰拾起自己掉落的那把旧伞,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条见证了一场百年痴魂最终落幕的雨巷。
几经打听,柳文清终于找到了那早已换了数任主人、如今也显破败的故宅。庭院深深,荒草丛生,唯有一株高大的老梨树,虬枝盘结,沉默地立在院角。
他避开宅院现在的住户,趁着暮色,在梨树盘根错节的根部,寻了一处松软的泥土。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他只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将那卷承载了工匠一生痴念的情书,轻轻放入坑中。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已了,安息吧。” 柳文清低声祝祷,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将信笺掩埋。
泥土覆上,隔绝了百年的相思与遗憾。柳文清在树根旁静立片刻,心头郁结的悲凉感似乎也随着信笺的入土而消散了几分。他对着老梨树躬身一礼,转身悄然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太多往事的宅院。
翌日清晨,天光放晴。
柳文清心中记挂,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那故宅附近。隔着院墙,他无意间抬头一瞥。
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只见那株昨日还只是枝叶萧疏的老梨树,一夜之间,竟开满了层层叠叠、洁白如雪的梨花!花朵繁密得不合常理,压弯了枝头,远远望去,如同树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晨光下晶莹剔透,散发出清冷的幽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累累繁花之间,枝叶掩映之下,竟赫然垂挂着几枚**青涩的、拳头大小的梨子!那梨子的形状极其怪异,表皮凹凸不平,隐约呈现出模糊的人面轮廓!有眼窝的凹陷,有鼻梁的凸起,甚至能看出紧闭的嘴唇线条!
这些人面梨子青中带黄,尚未成熟,却已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梨子清香与泥土陈腐的诡异气息。
柳文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几枚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的怪梨,想起伞娘消散前最后的话语,想起那葬入树下的痴情绝笔…眼前这违背天时、妖异无比的花与果,究竟是执念的终结,还是某种更不可知的开始?
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声张,踉跄着后退几步,如同逃离鬼蜮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巷子。身后,那满树不合时宜的繁花与诡异的人面青果,在晨光中静默无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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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纸伞娘(器物妖·执念所化)
出处:器物生灵之说古已有之,《集异记》载“物老成精”,尤以寄托深情的贴身之物最易生变。本章取油纸伞为载体,工匠痴念为魂,契合江南烟雨与凄婉情事。
本相:百年油纸伞因工匠至深无望的痴念,吸纳阴雨之气与宅院残存灵氛,渐生灵性。化形为素衣执红伞女子,伞即本体,红为执念炽烈之色。性孤寂,徘徊故地,守护执念根源(小姐旧宅)。伞骨藏情书乃其灵核所系,伞骨断则灵体消散。惧阳刚戾气(如泼皮凶煞),遇之易损。
理念: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执念如火,焚己照人终成空。伞娘因工匠刻骨痴念而生,亦因此念不得解脱而困守百年。其救书生是守护本能的延伸,亦是解脱的契机。情书归葬梨树,执念看似了结,却催生一夜繁花与人面异果,暗示至情至性之物,纵使形灭,其力亦可能以更诡谲的方式扰动因果,留下未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