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大明殿。
殿内沉香木的烟气,都仿佛被御座上那道目光冻结。
杭州路总管王磐“通倭”、“激起民变”的奏章,被内侍尖着嗓子念完,像一块脏污的抹布扔在地上。
忽必烈的视线扫过阶下百官,沉重得如同草原的冬夜。
无人敢言。
王磐是伯颜的人,这在朝中不是秘密。
打王磐的脸,就是打伯颜的脸。
一片死寂中,一个身影从武将班列中走出。
玄甲未卸,身形挺拔如松。
正是万户长,伯颜。
他没有为王磐辩解半句。
他只是躬身,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尘埃。
“臣,有罪。”
几个字,让满朝文武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王磐乃臣举荐,如今在江南倒行逆施,败坏朝纲,是臣识人不明之过。”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
“为肃清吏治,为安抚江南民心,臣请旨,亲往杭州,督办此案。”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恳求,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承担。
“臣愿与督察院御史同去,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一个交代,给江南百姓一个交代。”
他主动要求监督,姿态做得滴水不漏。
御座上的忽必烈,那双看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要的不是一个卑微求饶的下属。
他要的是能为帝国解决问题的人。
“准奏。”
伯颜叩首,玄甲与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起身时,眼底深处,一抹寒光如冰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他要去杭州,不是为了审判王磐。
而是去取回王磐搜集的东西,再亲手,埋葬掉所有证据。
……
半个月后,杭州。
城南的教场,今日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片黑压压的海洋,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压抑已久的火焰。
高台之上,没有官老爷的仪仗,只有一张简单的桌案。
张全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站在台前。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明尊“,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数千张面孔,声音通过一个简陋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教场。
这个喇叭是李不凡让人给他做的,效果拔群,方圆一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不谈格物。”
“我们只做一件事,算账!”
“第一位,刘三!”
张全一高喊。
一个跛着脚的汉子,被人群推上了高台。
嘴唇哆嗦着,眼泪先流了下来。
“俺……俺是码头扛活的。去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俺没歇过一天。按说好的工钱,该有二十两。可到了年底,他……他只给了俺五两。”
“俺去问,他们却叫人打断了俺的腿!俺婆娘去求,被……被他们……”
汉子说不下去了,跪在地上,用头颅一下下地撞击着台面,发出沉闷的悲鸣。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滔天的怒吼,如同火山喷发。
“狗东西!”
“还我血汗钱!”
张全一没有制止。
他等这股怒火烧到最高,才再次举起铁皮喇叭。
“下一个!”
一个又一个普通人走上高台。
有被强占了田契的老农。
有女儿被恶霸抢走的妇人。
有仅仅因为多看了一眼,就被打瞎眼睛的少年。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浸透了血泪的罪状。
这是一场控诉。
是无数被压在最底层的灵魂,第一次发出的嘶吼。
藏在不远处茶楼二层的王磐,脸色铁青,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反了!都反了!”
他身旁的亲信低声道。
“大人,再让他们说下去,真要出大事了!下令吧,让兵马司的人冲进去,以民变的罪名,全部拿下!”
王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他正要下令,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地冲上楼。
“大人!不好了!城里……城里好几处地方都起火了!”
“什么?”
王磐猛地站起。
“粮仓,布行,还有几处富商的宅子,全都浓烟滚滚!百姓们都吓得到处乱跑,全城都乱了!”
王磐的脑子嗡的一声。
民变。
真正的民变!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如果此时再在教场大开杀戒,坐实了“激起民变”的罪名,那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快!分出一半人手,去救火!稳住城中秩序!”
他嘶吼着下令,双目赤红。
然而,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兵马回报,却让王磐如遭雷击。
根本没有火。
那些所谓的浓烟,不过是些湿草料混着硫磺点燃的狼烟,虚张声势。
一场闹剧。
他被耍了。
巨大的羞辱感与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传我将令!”
他咬碎了后槽牙,声音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
“兵马司,全军出动!踏平教场,把格物明尊教的妖人,给我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杀气腾腾的兵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涌向教场。
高台之上,赵火儿看着远处卷起的烟尘,一把将张全一拉到身后,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明尊,你快走!”
张全一却推开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脸上竟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火儿姑娘,不必了。”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赵火儿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了那个清瘦的背影,那个在工坊里摆弄着冰冷铁器的男人。
难道,他们真的成了被献祭的棋子?
用他们的死,来坐实王磐的罪名,换取最终的胜利?
冰冷的绝望,第一次攫住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兵马司的兵丁已经冲到了近前,明晃晃的刀枪,反射着刺眼的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队身着黑甲的精锐骑兵,簇拥着几位身穿官服的文臣,如同一柄利剑,硬生生楔入了王磐的兵马与教场的人群之间。
为首的一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上面一个斗大的“伯”字,张扬霸道。
伯颜勒住缰绳,冷峻的目光扫过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切。
他身旁的一位督察院御史,声色俱厉地高声喝道。
“杭州总管王磐何在?圣上有旨,命我等前来查办杭州一案!所有兵马,立刻放下武器!”
王磐的兵丁们,愣住了。
赵火儿也愣住了。
张全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切,都在那个人的计算之中。
伯颜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高台之上。
他看到了那个一身风骨的读书人,看到了那个持刀而立、满眼不屈的少女。
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这座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人,设下了这个天罗地网。
而他,伯颜,刚刚踏入了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