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路,死牢。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那巨响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震得王磐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
声音里,是他整个世界崩塌的回音。
象征权力的总管官服被剥了,换上一身扎人的粗麻囚衣。
冰冷的镣铐锁住手腕,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像是在无情地嘲弄他逝去的权势。
他被推进潮湿腥臭的牢房,脚下黏腻的稻草散发着腐败与绝望混合的气味。
完了。
这个念头不是尖叫,不是哀嚎,而是一块冰,在他腹中悄然凝结,冻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调动兵马镇压,被御史当场指为“激起民变,屠戮百姓”。
他府中的金银财宝,成了“搜刮民脂,贪赃枉法”的铁证。
就连他写给伯颜的那封求救信,如今也成了“勾结外戚,意图不轨”的罪名。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进了敌人为他挖好的陷阱里。
那个看不见的敌人,算尽了他所有的反应,将他的狠戾与挣扎,都编织成这张绞死他自己的天罗地网。
……
总管府内,曾经属于王磐的大宅,此刻已被伯颜接管。
他没有坐上那张象征权力的太师椅,只是静静地站着,玄甲未卸,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督察院的御史们正忙着清点查抄的文书,一名亲信则捧着一个托盘,将王磐之前从“雪顶斋”查抄来的新鲜物件呈到他面前。
托盘上,一边是几块洁白如雪、棱角分明的方糖,另一边是几枚雕着精致花纹的香胰子,散发着从未闻过的清冽草木香。
伯颜的目光先落在那糖上,他见惯了皇室贡品,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白色。
这非天成,而是鬼斧神工般的提炼之功。
再看那香胰子,规整的形状、统一的香气,昭示着这并非某个匠人的灵光一现,而是一种可以被精准复制的工艺。
这已非贵族的奢侈品,而是一种可以普及的洁净之物。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桌案另一头的一本账册上。
“雪顶斋”的账册,这也是王磐之前查抄的东西。
上面的记账方式很奇怪,不是时下流行的大食记账法,而是一种左右分列,有进有出,条目清晰到令人发指的格式。
借方。
贷方。
两个陌生的词,却构建起一个无比严谨的商业逻辑。
这账册所呈现的,远不止是一种记账术。
他看到了技术入股、看到了统一品控、看到了以杭州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的销售网络……
这是一个商业帝国的雏形,其结构之严密,效率之高,让他这个掌管万军后勤的万户长,都感到一种陌生的心惊。
一名御史凑了过来,献宝似的指着另一份卷宗。
“伯颜大人,您看这个,格物明尊教的教义,简直闻所未闻。”
伯颜接了过来。
“格物致知,明心见性。”
他缓缓念出这八个字,眼底的暗流微微一动。
这不是寻常的白莲教、明教那一套,没有弥勒降世,也没有无生老母。
它不讲神佛,只讲“理解世界,改变命运”。
它的传播方式,不是秘密结社,而是公开宣讲,用最浅显的道理,去解释最复杂的剥削。
一种奇异的、冷静的、带着某种冰冷逻辑的煽动性。
伯颜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画面。
庐山,栖云观。
那个面不改色,与他辩论“道”与“法”的少年。
一种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他放下卷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走向王磐的书房。
他挥退了跟上来的御史,在墙上摸索一番,转动机关。
一整面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不大的空间。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铁盒。
他走进去,蹲下身,目光落在那铁盒的铜锁上。
锁孔的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划痕。
若非他当年亲手将此物交给王磐,并记得这锁的每一个细节,根本无法发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盒子被打开过。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盒盖,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有被扰动过的痕迹。
那个敌人,不仅打败了王磐,不仅算计了人心,不仅创造了这一切。
他还知道这个密室,知道这个盒子。
他看过里面的东西了。
伯颜缓缓站起身,胸中的那股寒意,终于化为了一片冰海。
他明白了。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王磐来的。
是冲着他,冲着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来的。
栖云观的那个“异数”,没有死。
他活了下来,并且来到了杭州。
伯颜走出书房,对还在清点物品的御史们下令。
“此案所有卷宗,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私自翻阅。”
“王磐通倭、贪赃、激起民变,罪证确凿,立刻结案,上报朝廷。”
他的声音果断而冷酷,不带一丝犹豫。御史们连声应是,钦佩于这位万户长雷厉风行的手段。
只有伯颜自己知道,他是在销毁证据。销毁一切可能将这场风波,与那个消失的“异数”联系起来的证据。
他必须立刻返回大都。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置范围。
他必须去见那个人。
那个被他称为“钟表匠”的人。
一名亲信低声上前:“大人,王磐在牢里求见您。”
伯颜的目光,望向死牢的方向,眼神冷得像一块冰。
见他?一个废掉的棋子,还有什么资格见他。
“告诉督察院的人,”他淡淡地说道,一边用布巾擦拭着玄甲上的灰尘,“本官为避嫌,此案了结前,不会与王磐有任何接触。”
亲信领命而去。
伯颜知道,王磐必须死。
但不能死在他手上,不能给督察院和朝中那些政敌留下任何把柄。
让他作为一个贪婪愚蠢的酷吏,在绝望中被帝国的法度碾碎,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时辰后,一队快马从杭州城疾驰而出,向着北方的通途,卷起一路烟尘。
马背上,伯颜回望了一眼这座笼罩在烟雨中的江南雄城。
他知道,那个人,此刻也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离去。
他有一种预感,预感他们还会见面的。
这场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