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深夜。花雨包。
木香沉清醒。
精心照料于床前的自然是崔花雨。崔狗儿作为主力替补,上夜班。他挪过一张凳子,面对木香沉坐下。木香沉眼神空洞。崔花雨将他扶至半躺,而后端来了一碗四物土鸡汤。崔狗儿说:
“哥,你的武功出问题了,尤其忌讳大悲大喜。”
“是,也好像不是。”
“明明就是。那晚上要换做是我,早被你一刀劈死了。”
“向四妹赔个不是。”木香沉一脸歉意。
“你还能想起来是四妹?那这就是故意伤害。”崔狗儿努力营造轻松气氛,“光口头赔罪可远远不够。”
“你说怎么办?”
“挨我一掌,无穷卓绝第九掌。”
崔花雨插话:“大一点的苍蝇你都拍不死。”
“别太鄙视人,哪天我就非得拍死几个人让你看看。”
“三哥几时变得爱做梦了?”
“做梦又如何?本三少爷就是个梦想实现家。”
木香沉说:“风夫人曾断言我走火入魔。我推敲过,这并不准确,因为走火入魔相当于一种急性病,要是那样,我早就扛不住了。”
又说:“但凡情绪极端,我便丧失理智。所以,我也许中了心魔。心魔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记得姥爷说,它就如受凉伤风,每个人都避免不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罢了。”
崔花雨说:“哥长期压抑不畅,当因梅花听宇之变而起。别想太多了。填饱肚子要紧。”
说着,小心地将汤勺递近木香沉唇边:“不冷不热正正好。”
又说:“吃饭先喝汤,胜过好药方。”
“如果有人这般疼我,我宁愿一辈子瘫床上。”崔狗儿酸溜溜地说,“我养狗无数,却怎么没这种狗命呢?”
“苦瓜不知自己丑,倒笑土豆斑脸儿。你就装吧。”崔花雨一脸不屑,“狗屎都晓得胡姬对你最好了,多少王孙贵戚看不上眼,偏偏对你这一条又黄又酸的臭狗儿情有独钟。”
“你说靠谱吗?”崔狗儿苦笑,“我迟早要灭了她爹。”
“但你也舍不得拒绝她对吗?只要你不将这段感情利用于复仇之上,便能问心无愧了。”崔花雨拿过一条手帕,为木香沉擦了擦嘴角,又说:“安禄山那是死罪,人人得而诛之。”
“问心无愧?想做到问心无愧,得让你三哥肚子里滋生出多少阴谋诡计才能将她骗个服服帖帖?”
“一是一二是二,我相信三哥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情。”崔花雨瞥了木香沉一眼,“不过呢,有爱就有痛,爱上了就得接受痛。”
“就算能做到,你说我能心安吗?”
“当然心安不了,但这就是痛的一部分。若是你亲手杀了安禄山,我要是胡姬的话,也原谅不了你。”
“你这不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那是胡姬必须接受的痛。”
“三哥可受不了这种乱七八糟的痛。”崔狗儿坏笑,“总之呢,复仇第一,感情第二,成则成,不成拉倒。”
“有你哭的一天,”崔花雨呸了一声,“无情未必真英雄。”
“即便有那么一天,但相比咱大哥受的罪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崔狗儿恨恨地说,“希女子那贼婆娘是真的坏。”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人比你坏。”崔花雨喂下木香沉最后一口,“皮痒就找你的小娘子去。”
“怎能不提?这是回避不了的现实。苦苦恼恼有了病,嘻嘻哈哈活了命。笑着面对就是了。”
“说得轻巧。爹的走,你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你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能不提?这是回避不了的现实,心病终须心药治。”
“心病终须心药治?这话说得好。”崔狗儿转向木香沉,“哥,养好身体后你就找嫂子去,然后携手去看看二姐,看完再去找芽儿。找到芽儿,再一起赴了密室之约,你的病绝然自愈。”
“三哥这一剂药绝然对症。”崔花雨信心满满地说,“六年之后的六月初六绝然是咱四季歌大团圆的大日子。”
木香沉说:“别说了,我不会离开的。”
“这不叫离开,就当散散心。”崔狗儿说,“再说,嫂子她娘俩的费用还没结呢,这是很大一笔账,拿来纳个妾没问题。”
“别再说了。要走,中秋夜就走了。”
“非得逼我说良心话是不?我担心嫂子她受不了打击。”
“她不是当初那个大家闺秀了,而且比谁都要强,我了解她。”
“因为了解就能撒手不管?这叫放弃。”崔花雨接口说,“哥就舍得让五年感情付诸东流?”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各自安命。”
一阵沉默。崔花雨又说:
“留姐姐再苦再难再委屈,也会为哥好好活下去的,她会等哥的。都是女儿家,我能通晓她的心。”
全程低头,但掩饰不了泪水。崔狗儿问:
“如你所言,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呢?”
“中秋夜之祸,都怪我做错了一件事。”
“从小到大,你除了太听话,就没做过任何错事。”
“我早就发现希女子前辈在演戏,她的病早就痊愈了。”
“什么?”崔狗儿跳了起来,踢翻凳子,“说具体一点。”
“别凶四妹。”木香沉伸手拉住他。
“她总是在下半夜出门,出门前就会点了我的穴道,但这反而等于提醒,因为我有爹的龟忍原气护体。”崔花雨哽咽着,“我跟踪过很多次,她只与赫以北会面,偶尔有书信之类的小东西来往,我以为是武功心得交流,因为他们大多时候是在练剑。”
又说:“他二人的双剑合璧已达到了惊人的合一境界,但不管强弱,我也不会想到她会对自己人下手。所以也就没拆穿她了。”
崔狗儿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崔狗儿吼:“看着我。”
又说:“你啥都学得会,就是学不会骗人。哪怕你不张嘴,我都看得出来你想说什么。还不老实交代?”
木香沉说:“三弟,你疯了吗?”
又说:“就希女子那种人,拆穿了也于事无补。人早有预谋。包括毁容,恐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四妹没有拆穿,也是不想让咱两位哥哥分心,她一个人担下来了。”
“哥,这事儿你别管。”崔狗儿兀自凶狠地瞪着崔花雨。
崔花雨突然抬头:“我之所以没有拆穿她,就是因为我怕三哥赶走她。她一走,留姐姐必然也得走。我不想留姐姐离开。”
又说:“哥需要留姐姐的陪伴。”
崔狗儿吼:“那种人别说是赶,杀一百遍都该。”
又吼:“人在江湖,该无情时需无情。”
“留姐姐可是咱的嫂子。”崔花雨又低下头去。
“谁不知道她是嫂子呢?嫂子嫂子,嫂子没啦。”崔狗儿咆哮着,又对着地下室比比划划:“看看吧,这就是你多情多义的结果。事与愿违了吧?你拿什么还债?”
“是我该死。”崔花雨大哭。
“三弟,”木香沉翻身下床,“你骂四妹,就是在骂我。那就直接骂我吧,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哥不能下床。”崔狗儿抓起他的脚,抬回床上,又说:“是我一时冲动。接下来保证好好说话。我差点忘了我是个读过几年书的人了。翻篇,不高兴的事情统统翻篇。”
又对崔花雨吼:“别哭啦。还要给你买块糖吃吗?如果认为自己有愧,偷偷放心底不好吗?”
崔花雨连忙憋住,一吸一顿的。崔狗儿说:
“这件事不是谁谁谁的错,而是全因希女子那个臭婆娘而起。正愁没有实物检验呢——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将那个忘恩负义的臭婆娘扔狗堆里去,验证验证六六狗阵的实力。”
又说:“你们是见识过六六狗阵的,处理她没问题吧?”
又没好气地问:“赫以北的手不是让人给切了吗?”
崔花雨应道:“戴有一副铁手,丝毫不影响使剑。”
“当是出自鬼斧神工的手笔。”木香沉回忆着,“鬼斧神工秉性古怪,生意规矩更是古怪,不论来客是谁,都要留下几手本事。当年我是沾了纵横乌桓玉的光,否则绝对通不过。”
又说:“赫以北重伤在身,不知凭的什么?”
崔狗儿说:“凭变态吧,那人就是个变态狂。”
“赫以北没死,风夫人等人呢?”
“哥就别杞人忧天了,也别总忐忑那一把长生天刀‘来路不明’。多少年过去了,这刀要不是哥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
“就是没三弟看得开,才会有精神病。”
“得得得。你要是有精神病,全室韦的女人都得跟着疯完——你知道这草原上有多少女人迷你吗?”
“这草原上的女人个个都喜欢精神病吗?”
“喜欢你长得好看。要说这世界上什么最不公平,就是美与丑。由此可见,我是上帝的弃儿。”
“只要有迷死人的胡姬在,”崔花雨的眼泪还没干,哭腔还在,“你让七位龟老哥怎么活?”
“也就我受得了她的折磨,这是苦难深重换来的。”
“正反都是你对。”崔花雨哼哼着,又对木香沉说:“改天麻烦哥带我去会会鬼斧神工。”
木香沉笑问:“四妹还嫌自己的宝贝不够多吗?”
“交朋友嘛。”
“跟他们交朋友?我建议你去河里捞两块石头玩玩。”
“那更得去参观参观。参观总行吧?”
“行。而且不要门票。”
“还要门票?我呸。”崔狗儿亮起双掌,“要是人人都像我这般简单而富有内涵,鬼斧神工的生意早就黄了。”
又问:“你们舞刀弄剑的不麻烦吗?”
崔花雨说:“你吹什么都好,就是别吹你的掌。”
又说:“拿你的掌去打人,眨眼间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剁手。”
“你就那么看不起我的无穷卓绝掌?”
“是。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看不起就对了。”崔狗儿大笑,“就说那七个老乌龟,按理说我是他们的授业恩师对吧?但个个都学得比我好,恩师我都服了自己了,也难怪老野种看不上眼。”
“你也别妄自菲薄,像你这种情况也很难得。”
“别挖苦我了,我已经很受打击了。”
“不挖苦。爹说了,你的武功不用那么好。你的掌只管运筹帷幄,我与哥负责打打杀杀。”
“还不如挖苦呢。”
崔花雨又为木香沉打来一碗饭。崔狗儿又说:
“还有个大疑问。同样是九掌,龟酸一种学得最好,一个能打我十个,但他再能打,我感觉还是远不如卓无穷,这不是火候欠佳能够解释的。所以我认为卓无穷兜里还留有一手,一大手。”
又说:“他跟赫以北一样深沉。两人要是认识,肯定好相处。”
崔花雨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人收你做徒弟是因为安庆绪给逼的,别说是一手,留十手都算是少的了。”
“老奸巨猾,跟你家三哥有一拼。”崔狗儿叹道,“人品差不多,但功夫的差距怎会如此巨大呢?”
“别伤心。爹说了,你的武功不用那么好。刚刚好扛得住小娘子揍就行了,反正多出来的你也不敢还手。”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二天不抽皮肉发馊。又精神了是不?”
“瞧三哥这样子,是想动手打人了?”
“打不成了,”木香沉说,“有人来了。”
“狗哥,狗哥,狗哥。”花雨包外传来一阵雄浑无比的男低音。
崔狗儿喜道:“线人来了。”
崔花雨对木香沉说:“不管他,咱吃饭。”
“我自己来。”
“不。又不是第一次让人喂。”
“难为四妹了。”
“如果真觉得难为我了,那就好好听我的,努力去变好。还是那句话,睡眠好饭量好武功好,才有勇气面对一切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