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天迟早会来，从周宁踏进这一行开始，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确定，或早或晚，都会来。陈红挽留她：“再拼两年，再多赚点钱，回去养老。”周宁说：“很感谢红姐这些年的照顾，刚来的时候不懂事，多亏了姐带我，替我收拾了不少的烂摊子。真的喝不动了，再喝下去，胃会穿孔的。”陈红见她去意已决，不再留她，简单的祝福她。
周宁回去的时候，苏琴正懒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敲门，苏琴问都没问就直接打开了门，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两个人都瘫在沙发上，苏琴问她：“要吃点水果吗？”
“有酒吗？”
“诶，单身妈妈带着女儿，怎么会有酒。”苏琴说。
苏琴从书柜里抽出一摞书，又在最里面抽出一个箱子来，打开箱子，两瓶很陈的酒。
“不坦诚，不够意思，这么好的酒现在才拿出来。”周宁说。
苏琴举杯，闷了一口酒，在嘴里含了很久，眼眶湿润，“祝贺你，周宁。迎接新生活吧。”周宁长久的望着她，比她的眼睛更湿润，“你知道我是陪酒的？”苏琴像抚摸女儿一样揉搓她的头发，“你信吗，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猜到了。哪有人大早上的化着妆穿着高跟鞋从外面回来，身上一股酒味。后来，你每天晚出早归，虽然极力保持高跟鞋不让发出声音，但我是老年人啦，睡眠浅，总会听见，有时候听着你远去的高跟鞋声音，我还能睡个回笼觉。”
周宁的耳边像刚下过一场潮湿的大雨，脸颊泛红，神经却无比的放松，她蜷缩在沙发上，似乎要把整个自己吞没。她的头发带一点自然卷，散落在沙发各个地方。苏琴为她捡起夹在角落里的头发，用粗糙的手触碰它。
睡意袭来，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她强撑睡意，“苏琴，或许你知道一个人，她叫吴满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听不到她的喃喃自语。苏琴拍打着她的背，让她枕着自己的双腿睡觉，默默的应她：“我当然知道有一个人叫吴满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叫吴满香。”
不上班的周宁，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有时候，高鹏会在傍晚的时候来胡同等她，坐着敞篷车的周宁不再举起双手拥抱风，她只是静静的坐着，听高鹏车里放的一些音乐。有一次，高鹏问她：“你喜欢听什么歌，我放给你听。”周宁在脑海里思索了很久，甚至想不出来一首歌，她的人生寡淡如斯，竟贫瘠到没有一首喜欢的歌。她和自己较劲，非要想出什么来，她说：“你知道有一首歌叫《友谊地久天长》吗？”高鹏没有回答，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切换了这首歌，熟悉的旋律又响起来。
初次听这首歌的时候，是周宁的语文老师，去其他的学校学习优秀课堂的时候带回来的磁带。教室里原本是没有播音机的，语文老师去老丈人家带来的，在讲这首歌的由来和播音机的来源时，她记得，那个如蒸笼的教室发出了很大的笑声。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维持秩序，他的声音尖细，完全抵不过教室里孩子们躁动的心，直到他指节分明的手按动了按钮，蜂窝般的网面传来悠扬的歌声——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荡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漂远大海重洋
让我们紧密挽着手情谊永不相忘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她记得，同学们听完这首歌都很安静，就连往日厌恶的蝉鸣声都显得可爱起来。周宁不明白，当时那个瘦弱干瘪的语文老师在一节课开始之前放这首歌的意图，他是要唤起孩子们心里的故乡吗？直到后面，学校组织了文艺汇演，整个班级都被选中去演唱这首歌，集中的唱这首歌，让她逐渐明白歌词的含义。她猜想，作这首词曲的人一定也在柔水村生活过，竟然能如此准确地描述出柔水村有的小山坡，她和周天予吃着冰袋看夕阳的山坡。
这首说不上来的欢快还是悲伤的歌伴随周宁整个拧巴的童年。
“是不是很土…很小家子气的一首歌。”人在极度自卑的时候生出来很多莫须有的话，周宁问他。
“没有，很好听，一首很怀旧的歌。”高鹏说，“我对故乡的记忆很少，听这首歌，让我想起一些东西。”车漫无边际的开着，一直往前。
“你后面去过几次陈红那儿？”如此没有头脑的一句话，周宁居然问出口。
“偶尔两次吧，你不在那上班了就没去了。”他鬂间的头发被风很是怜爱地抚摸，衬得他更像一个外国人了，自由，热烈和奔放。
一阵悲伤如同寒风蔓延到周宁的全身，她感觉被黑夜笼罩。她轻轻叹气，像是叹走了多年的陪酒生活，又像是对真正的救赎发出感慨。
车停在一个很偏僻的草地，前面没有去路，空气中还弥漫着未烧完的汽油味，“下去走走？”高鹏提议。周宁摇头，顺势靠在座椅上，向下滑了一绺，闭着眼睛，“高鹏，我好累，不想走路，让我就这样躺一会儿吧。”两个人不再说话，月光如水，树荫满地。
“周宁，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说了什么吗？”他们都这样望着天，都想起幼年的夏夜，在院子里乘凉时，看见的好似是同一片天空。
“你问我厕所在哪里。”周宁似乎想到些什么，“你是故意的？”她起身，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懊恼。
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玩世不恭富家子弟的意味，他突然凑近周宁，舌头落在了她的嘴巴，撬开了她的牙齿，然后闭上了眼，疯狂地吮吸着她的汁液。这一切都很突然，又好像很慢，姗姗来迟的吻模糊了初遇时的悸动。她的脑海里在此刻又想起陈红，想起她刚刚跟着陈红学习陪酒，陈红经常叼着一根烟，对她百般叮咛——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爱上客人，那都是商人，和商人讲什么感情啦，和商人讲利益。
高鹏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的身上除了有一股昂贵香水的味道，还有很浓烈的男人气息，她的衣服被褪去，身体以一种壮烈的姿势被撕裂。车内的空间狭小，高鹏尽可能腾出位置让她躺得舒适，她的皮肤很白，在夜晚显得更白，错落有致的身体被温厚的时光已经滋养得非常美味。高鹏紧张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好像积满水的池塘迎来了暴雨天，奋不顾身地冲向塘外。
周宁感知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崖对岸是故乡连绵的山群，呼啸而过的火车开进一座又一座的山，再远处是如鸭子一般低矮的房屋，她无法控制身体，颤抖地向前走去，不停地向前走去，临到悬崖边际，她惶恐地哭泣，却无法阻止向前的脚步。她左脚踩到了石头，右脚踩上了空气，干脆地向下坠落，她的身体变得如此轻盈，一如婴儿时走进的世界，然后稳稳地摔到了棉花上。
事毕，周宁赤裸着躺在高鹏的腿上，他为她擦拭身体，她说：“无论如何，人总要走进旷野，体验一次被隔绝的孤独，人总要在旷野里做一些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只身前往时不带任何食物。”
高鹏不解她的话，抽出一根烟，打火机窜出一滴火苗，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陈红的话始终在脑海盘旋，她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靠思念连接过去和未来后，原本褶皱的记忆就不会陷入迷茫，取而代之的是感激，感激顺从的日子有了依靠，进而变得强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