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枕,瞬间点燃了教室里压抑的空气。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附和,但当那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响起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一个,两个,十个……全班同学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压过了窗外的风声,压过了试卷的沙沙声。
他们暂时忘却了高考的焦虑,忘却了未来的迷茫,全身心地投入到那豪迈奔放的诗句中。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少男少女们的声浪穿透了薄薄的窗户玻璃,冲上夜空,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壁垒,化作一股纯粹而磅礴的诗之意念,精准地注入到了大唐终南山那片星光璀璨的夜幕之下。
子时三刻,夜色最浓。
终南山之巅,上万盏长明灯依山势而列,光焰汇成一片摇曳的金色海洋,将整座山头照如白昼。
狂风呼啸,却吹不熄任何一盏灯火,反而让那光芒愈发炽烈,仿佛在与天上的星辰争辉。
万灯拱卫的中心,是一座以朱砂刻画的巨大阵法,纹路繁复玄奥,流淌着肉眼可见的微光。
李砚一袭白衣,立于阵心,神色肃穆如山。
他的发丝与衣袂被阵法激荡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双眸中映照着万千灯火,也倒映着无尽的苍穹。
“时辰已到!”一旁的苏绾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手中托着一枚通体银白的钥匙,钥身雕刻着细密的诗文,正是那把开启文脉的“诗心钥”。
话音未落,她毫不犹豫地举起银钥,锋利的钥齿划过自己白皙的掌心。
鲜血涌出,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带着淡淡金辉的殷红。
血珠滴落,精准地砸在阵法的核心——阵眼之上。
“滋啦!”一声轻响,仿佛热油遇水,整个大阵的光芒瞬间暴涨。
苏绾忍着剧痛,双唇翕动,一段晦涩而古老的音节自她口中低声诵出。
那音调诡异,每个字都像是从骨缝里挤出来一般,与世间任何一种语言都截然不同。
“诗非锁,魂非囚,今以血启封,归还天下读!”
这正是百年来让无数文人墨客闻之色变的崔家禁咒,但此刻从苏绾口中念出的,却是字字相反的反文章句!
轰——!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整座终南山剧烈地颤动起来。
大阵光华冲天而起,撕裂夜幕。
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悠长的吟哦之声。
那声音,不似一人所发,而是成千上万,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有无数被囚禁了百年的诗魂,终于在这一刻,自幽冥中苏醒,欲要归来!
“小桃!”一袭玄色道袍的玄尘子沉声喝道。
站在他身侧,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立刻将一枚古朴的陶埙凑到唇边。
呜呜咽咽的埙声响起,曲调凄清哀婉,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无尽的悲凉。
这正是百年前,那些被崔家炼为“诗囚”的门人,在神魂被剥离前的最后一刻,合力唱出的绝命之曲。
埙音如水波般扩散,所过之处,奇迹发生。
那些被崔家以秘法烧成焦土的山地,本是寸草不生,此刻竟从焦黑的泥土之下,浮现出一点点幽蓝的青光。
那光芒微弱,却执着,如同夏夜的萤火,从地底升起,盘旋着,汇聚着,朝着阵法中心飞去。
“天枢动,诗脉通!”玄尘子须发皆张,仰望北斗,声音激动得发颤,“他们……他们都在回应!那些被埋葬的诗心,都在回应我们!”
而就在终南山万灯齐明,风云变幻之际。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一座阴森的府邸地牢内,也正上演着一场血腥的献祭。
崔家当代最杰出的子弟,那位以“玉面修罗”闻名长安的崔公子,正一脸狞笑地看着被铁链锁在墙上的青年。
“王少阳,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偷我崔家禁咒反文,传给李砚那逆贼!”崔公子声音尖利,充满了怨毒,“今日,我就用你这叛徒之血,来祭我崔家的‘镇脉香炉’,让它彻底锁死大唐文脉,让李砚他们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他手中的匕首闪烁着淬毒的蓝光,毫不留情地刺入王少阳的心口。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王少阳的身躯猛地一颤。
可诡异的是,那鲜血并未落地,而是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诗光!
那光芒没有丝毫阴邪之气,反而充满了浩然正气,竟逆流而上,挣脱了地牢的束缚,化作一道流星,直冲终南山方向!
“不……不可能!”崔公子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与不解,“你的血……为什么……”
王少阳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他却笑了,嘴角带着血沫,眼神却清澈如洗。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呢喃:“娘,孩儿不孝……但今天,我终于……念出了一首完整的诗了……”
他的意识沉入最后的黑暗,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功德值+100,来源:无名者诗念归流】
那道由叛徒之血化作的诗光,如一道惊天长虹,瞬息之间便抵达了终南山,悍然汇入李砚身前的大阵!
几乎在同一时刻,李砚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诗念,从四面八方,从古往今来,疯狂地向他涌来!
有千年之后,那间教室里学生们齐声诵读的磅礴意念;有深山之中,乡野村童围着火堆念出的稚嫩童音;有白鹿书院里,白发老儒在孤灯下低吟的沧桑感怀;甚至……他还在那无穷的诗念洪流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即逝的,属于诗仙李白本人的豪迈残响——“与尔同销万古愁!”
所有的诗念,所有的光芒,所有的希望与不甘,此刻都以他为中心汇聚!
李砚双目圆睁,眼中金光爆射。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诗心钥”,将那足以撑爆神魂的无尽诗念尽数吸纳入体,而后,张口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
那长啸不是单纯的嘶吼,而是一首全新的,在此刻诞生的诗篇!
“一灯照一隅,百灯焚夜寒!”
“古今同声日,诗魂自归山!”
《百灯吟》!
诗句出口,天地变色!
长安城,崔家地牢内,那尊“镇脉香炉”发出一声哀鸣,炉身瞬间布满裂纹,所有倒灌而入的青色烟气,竟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强行扯出,尽数倒卷回幽深的地底!
“不——!”崔公子眼睁睁看着香炉崩毁,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不可能!区区凡人,凭什么撼动我崔家百年基业!凭什么撼动天下文脉!”
他的怒吼,无人听见。
此刻的终南山之巅,随着李砚最后一字落下,“诗心钥”爆发出比太阳还要璀璨夺目的金光。
光芒之中,他们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折叠,竟缓缓浮现出一道半透明的“门”!
门扉虚幻,门后的景象却无比清晰——那是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学生们刚刚结束背诵,正好奇地看着讲台。
而教室前方的黑板上,一行粉笔字正在无中生有,一笔一划地缓缓书写出来:
【欢迎回来,李砚。】
一切尘埃落定。
韩道长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他拄着那根陪伴多年的木杖,看着眼前的奇景,含笑不语。
小桃跑过去,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仰着脸,眼中满是不舍:“爷爷,你要走了吗?”
韩道长低下头,满是皱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孙女的发丝,眼神慈爱而悠远:“傻孩子,诗已醒,山可空。该走的是我们。”
他转过身,望向正怔怔看着那扇门的李砚,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吧。你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把这里的月光,带回去,装进他们的课本里。”
李砚心头一震,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万灯如海的山巅,看了一眼苏绾、玄尘子,以及韩道长和小桃,而后,毅然决然地迈步,踏入了那扇连接着两个时空的诗门。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门后,诗门的光芒开始迅速黯淡,眼看就要闭合之际,一股莫名的心悸让他猛然回头——
他想再看一眼那位神秘的韩道长,想再道一声谢。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令他瞳孔骤缩的一幕。
韩道长与小桃的身影,正在月光下迅速变得透明、淡去,仿佛是被晚风吹散的烟尘,又像是从未真实存在过的幻影。
在他们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韩道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诗门,彻底闭合。
李砚踉跄一步,站稳在终南山巅。
时空穿梭的眩晕感还未散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却愕然地发现,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冰凉温润的物件。
他颤抖着手将其取出,那是一枚通体青翠的玉蝉,雕工古朴,栩栩如生。
而在玉蝉的背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小字:
“待君归,再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