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带着露水的黄春菊被插进祭坛上的花瓶里。

纤细洁白的花瓣有柔嫩微绒的触感，像还在她指尖一片一片落下。

“阿茉丝，你在干什么呢？”

“星昨天教给我一个占卜的法子，”她抬头朝他微笑，“摘一片花瓣念一句，摘到最后一片念到什么就是什么——你今天会来，你今天不会来，你今天会来，你今天不会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他低头望着她闪动的笑靥，不自觉也露出笑容。

“那我还可以占卜别的——”她又开始摘花瓣。

“占卜什么？”

“不告诉你。”她的脸颊浮起微微的红晕。

黄春菊香气如昨，但少年的鬓边已经爬上了银丝，而少女……永远地停留在花岗岩浅浮雕之中。

“你为什么喜欢这种小花啊？”

“因为它香得很干净，”她把鼻尖凑近花朵，“不会凋谢，也不会腐烂，只会在枝头枯萎。”

他把翠绿柔韧的花茎绕成一个小圈，托住花朵，做成一枚小小的花戒。

“给你玩。”他装作不经意地递给她，“喜欢吗？”

“真可爱！”她把那小小的花戒戴在指间，对着阳光喜悦端详着，忽然敛眉，“可是它摘下来很快就会干枯掉，不如我们把它移栽到园子里，这样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欣赏了。”

他曾热切期盼把她移栽到自己的花园，但她终于渐渐枯萎——在别人的枝头。

“哈普大人？”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令他脊背一紧，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猛地拽出回忆。

苏蒂抱着一捧蓝莲花走进祭庙，把花插在祭坛另一边的花瓶里，转头对他露出温情的微笑。

“我就知道您今天会来的，而且会在父王来之前来。”

今天是母后的忌日，她知道他会来祭奠他的爱人，就像她来祭奠自己的爱人一样。

阿蒙站在母后身边，墨黑描画的眼睛从墙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但那眼睛太静了，静到哀伤，一点也不像他，看得久了，记忆里的张扬热烈反倒陌生了。

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她未曾谋面的两个兄姐瓦捷摩斯和妮斐露碧蒂，还是小孩子模样，瓦捷留着荷鲁斯之锁发辫，碧蒂头戴黄春菊花环，拇指放在嘴里。旁边王名圈里刻着他们的名衔。

无上荣华，至高权位，都挡不住生命如朝露般悄然坠落。只有坠落前那一瞬间的流光留在生者心里，成为永恒的棘刺。或许只有把仇敌的头颅献上祭坛的那一刻，这根棘刺才能拔除……或许……

“殿下也来得很早。我们都是想要一点跟逝者单独相处的时光吧。”

“我是想要跟大人单独相处的时光。”

她还是个软糯婴儿的时候，他就把她抱在怀里了。但她的行事还是每每会让他吃惊。他望着她，她的眉眼很像阿茉丝，但眼眸深处是冷的，自幼如此，像黑曜石而不是秋水清涟。他不愿想到，那种眼神传承自她另一半血脉。多年来，他看着那黑曜石被精心打磨成宗教仪式上的圣刀，最后随着爱人的骤逝被碾成一地锋利无比的碎片。

“来吧，孩子。”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两人一起走到神庙的前庭去。那儿地方宽阔，只有疏疏几棵棕榈树和一方水池，没有地方可以藏匿六只耳朵。

“大人，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苏蒂开口，却被哈普祭司截住。

“苏蒂，要是你想让我帮忙的话，就先听我说两句。”

离开茉莉河谷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她乳名了。她想到，这个乳名大约还是他给取的——那时，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名叫做哈特谢普苏特。

“你母亲把你放在我怀里的时候，只求了我一件事——让你好好地活着。”他轻声说，“她没有要你聪明强大，没有要你万人之上。她甚至不求你知道她是你母亲。你能好好地活着，平安喜乐，就是一个母亲最后的要求。”

苏蒂低下头：“我知道。”

“可是在宫里，这是最奢侈的要求。我把你藏在茉莉河谷，交给茜塔抚养，也许你记得，我还把你藏在自己家里过。我和你母亲，都不想把你放进这个诡谲危险的棋局里。”

母后……她对母后的记忆，只有临终那一面之缘。她枯萎的面容，干瘦的手心里闪耀着金莲花印记……她握住自己和阿蒙的手，喃喃地嘱咐着……

“阿蒙，照顾好你妹妹……但是，不要娶她……她是……”

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深渊里的记忆。曾经一度，她以为母后的叮嘱是因为自己并非父王的孩子，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血脉。后来她明白那只是一阵故意放出的谣言烟雾。

此刻她突然看清了一切。那是一个母亲想把女儿推离权力漩涡的最后努力。

她是无辜的……她是自由的……她是个女孩，无需也可以不必承担这一切……这就是母后最后想说却没有说完的话。

哈普祭司望着远处的山崖：“我……没有恨过你父王。也不责怪王储殿下最后还是选定你做正妃。所有人都身不由己。这是一个没有赢家却必须永远玩下去的游戏，区别只是出局的早晚而已。”

苏蒂咬着嘴唇：“我会让凶手先出局。”

“报仇了，王储殿下就能复生吗？”哈普祭司猛转身，按住她的肩头盯着她，“他活着，以你的聪明和你们的感情，也许你能安然把这个游戏玩到最后，像妮菲泰丽王太后那样博一个青史圣名。可是他去世了，这个游戏已经脱离了所有规则，变得无比危险，甚至……疯狂。没人玩得起这样的游戏！”

像神谕突然道破她夜夜噩梦的凶兆，苏蒂承受不住地转过头去。

“我无路可走。只有死，或者……前进。”

“但你不是棋子，你是个活人！你的人生不应该被困在三十个格子里！”哈普祭司的双手捏皱了她肩头的薄纱，“棋子不会死，它只会等着下次再被摆上棋盘，但是你会——像你哥哥一样突然陨落，或者阿茉丝一样，慢慢枯萎……”

疼痛不是从肩胛而是从胸腔传来的，提醒她里面那颗心仍在重压之下跳动。她还活着。她想活着。三千年前的古埃及，无论哪个阶层，死都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因此活着就显得分外珍贵。

“看在你母亲份上，再想一想吧……如果你决定离开，我会尽一切可能，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苏蒂沉默了很久。

“所以，这就是辛涅布最近都不来见我的原因吗？”

“那些谣言让他很困扰，他担心他的未婚妻会怎么想。”

他说谎了，事实上是他要求儿子不再私下与苏蒂见面。他曾经被那份爱割裂过心脏，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们踏进同样的、甚至更加危险痛苦的深渊。

“那么他的调查怎样了？”

哈普祭司放开双手，只是长叹了一声。

“辛涅布告诉您了。”苏蒂轻声说，“那就告诉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再被蒙着眼睛养在故事里。我需要看清所有事实，这样我才能决定要怎么行动——前进还是后退……”

她的字典里有“后退”这个词吗？或者仅仅是“战术撤退以候时机”的意思？辛涅布的调查不会改变事实，只会在天平上再加一个砝码。也许会加在“逃离”一边，也可能……加在“复仇”一边。

但她说话的样子，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位主君。他清楚自己不能再瞒着她了。

“王储殿下的战马在事故里折了蹄子，当时就被处死了，免得零碎受罪。王储殿下命令给它们制作永恒之躯，为他陪葬。辛涅布去了陪葬坑，从它们肚子里剖出还没有化尽的残食。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毒草，不会立即致马匹于死地，却可以使马匹过度兴奋，难以驾驭。”

苏蒂猛地怔忡，心头突突乱跳：“莨菪？”

“不，是一种极罕见的灌木，埃及没有，辛涅布查了很久，才查到一点传闻，说是努比亚以南，丛林部落野人用以催情的药剂，叫做柯楠树。”

苏蒂只觉得脚底发软，站立不住，只能在水池边上坐下来。

“除非真的粮草不继，否则军马严禁外出采食，防的就是不慎吃了毒草，或是被敌人有意下毒。何况是哥哥的马，更不可能在外面误食。”

她轻声说，已掌握的线索在脑海里织出一张巨大的暗网。

“阿蒙拉军团有内鬼……塞尔特告诉我，那天晚上，哥哥已经命令加强警戒，为什么军营还会烧起大火？为什么巡逻队直到火势凶猛才发现？恐怕不只是努比亚人放的。他们迫使哥哥出击，引诱他到布设毒镖的壕沟，马匹失控，急转弯导致车轴铆钉断裂，战车翻倒，怕他不死，又在伤药中下毒……环环相扣，好卑劣狠毒的阴谋！”

她用力掐着印戒，身体微微颤抖着。

“敌人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三个军团，甚至努比亚。殿下身边，恐怕也未必安全。”

不止于此……这么冷僻的草药，她作为神妾传人都未曾听说，什么样的人能够掌握它的药理？只有神庙祭司。

什么人能够栽赃陷害军团主帅，又是什么人能够立刻得知彭尼赫培被怀疑的消息，并且泄露给佩海雅，让那个失宠罪妃借机策反老情人？只有朝廷近臣。

甚至，佩海雅还能差遣禁卫传信……

这张网，隐隐约约，无处不在，步步逼近……哈普大人说得对，这游戏已经脱离了她自幼学习的玩法，变得无比危险和疯狂。

而她自己，却处处碰壁……朝野对她女儿身的质疑，无耻谰言的攻击，父王的猜忌，彭尼赫培的拒绝，森穆特被她自己贬斥，辛涅布又疏远了她……

她可以放弃，她可以逃离……没有人会责备一个女人软弱无能、不能成事，因为她们本来就被期待软弱无能、搞砸一切。阿蒙在天之灵也不能责怪她，因为是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而不是反过来。

咸涩的泪水从脸颊流淌到唇边。哈普祭司单膝跪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苏蒂，离开吧！答应我，答应你母亲……你可以去过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在这棋局里无望地厮杀，莫名其妙地死去——你才十六岁！”

远处传来法老仪仗的号角声。她终于抬起头来。

“大人，告诉我，这游戏会把埃及带向哪里？一个毫无道义，寡廉鲜耻的继任者……他将怎样统治埃及？”

她站起身来。洁白的裙裾在猎猎长风中展开，贴着少女纤细的身姿，像揭竿而起的战旗。

“您在茉莉河谷给我上了第一课。现在我用您教过的东西回答您：埃及不会被带向歧途，因为我在这里，玛亚特就在这里。”

哈普祭司望着她，晨光淡淡辉映着她的秀发，依稀仿佛是泰提谢丽、艾荷泰普、妮菲泰丽历代王太后的金鹫冠。但不同的是，她们有王座上的儿子作为倚仗，而她有的，仅仅是一腔孤勇和不灭的野心。

“殿下……”他握住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把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

“你七岁那年进宫，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问我，自己究竟是谁。”

他抬眼望着她的眼睛，嘴角有一丝悲凉而欣慰的笑意：“我想，你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

苏蒂轻轻嘘了一口气。决心已定，那些对于失败和死亡，沉重而巨大的恐惧，仿佛突然轻若浮尘。

“大人，现在我对您有两个请求了。”

“微臣誓死效力。”

她笑了笑：“我要的只是您一言片纸，不是您的命。第一，帮我稳住大祭司。我没有能力双线作战。”

“第二，您妹夫是白垣城的市长，我希望您写一封信给他，请他把那位‘老书吏’，安全送到我这里。”

她凑近他耳边，那个用细微的气声说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击碎了古井水面的平静。

“殿下怎么知道……”

她微微一笑：“您知道，当初想保下他的，不止您一个人。”

小贴士：柯楠，正名怀春檀、育亨宾树，产自中非，据传确有催情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