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地界,槐河在隆冬的酷寒下,已凝成一条蜿蜒的灰白色玉带。
北岸,朔风卷着干硬的雪粒,抽打着刚刚扎下不久的营盘。
与南岸汴梁军那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的浩大营垒相比,北岸的联军营地显得局促而疲惫。
李存勖一身玄甲,外罩普通的灰鼠皮大氅,矗立在一处稍高的河岸土丘上。
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的周德威、李嗣源、史建瑭等晋军核心将领。
他们的目光,越过冰封的野河,落在梁军那片庞大的营寨烟尘上,更落回到眼前这片远谈不上强大的联军阵地上。
晋军本部的主力已经抵达。
经过长途奔袭,三千沙陀精骑(一人三马轮换),依旧保持着核心的战斗力。
战马在寒风中喷着白气,骑士们沉默地检查着弓弦和刀锋,那股经历过夹寨血战的剽悍之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加上后续赶到的两千晋军步卒,这五千余人,是联军真正的脊梁和锋刃。
甲胄或许不如汴梁禁军华丽,却带着征尘与血渍磨砺出的厚重感。
然而,在他们周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成德军残部,约两万人,在临时划分的营区里,显得混乱而低落。
士兵们大多穿着陈旧的皮甲或棉袄,兵器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长矛、缺口的长刀、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
他们的脸上,带着深冀失陷后的惊惶和家园被蹂躏的悲愤,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与疲惫。
队列松散,军官的呼喝声有气无力。
营帐搭建得歪歪扭扭,炊烟稀稀拉拉。
王镕病倒的阴云,笼罩着他们。
其子王昭祚虽勉力支撑,但威望和能力,显然不足以统御这支士气濒临崩溃的败军。
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带来的五千人马,情况稍好,但也仅止于“稍好”。
士兵装备比成德军略整齐,队列也相对有序,但那股精气神同样不足。
他们远离本土,深入这陌生的战场,面对的是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汴梁精锐,前途未卜的忧虑写在每个人脸上。
王处直本人虽然强打精神,但眼窝深陷,脸色灰暗。
与李存勖见礼时,那笑容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勉强和焦虑。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营区。
野河北岸,联军总兵力约三万,对外号称六万。
人数看似不少,但一股沉重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兵之人的心头。
“梁军……”周德威打破沉默,指着南岸的营寨,“王景仁汇合魏博罗绍威,兵力当在七万上下。”
“其核心,是汴梁四卫禁军:天武、龙骧、神捷、神威。皆为百战之师,甲械精良,粮秣充足。”
“尤其天武、龙骧,乃朱温嫡系精锐,装备之奢靡,战力之强横,非寻常可比。”
李嗣源冷哼一声,虬髯上沾着冰碴:“装备好顶个鸟用!”
“夹寨那群穿金戴银的废物,不一样被咱们砍瓜切菜?只要让老子的骑兵冲起来……”
“嗣源!”李存勖平静地打断了他,目光依旧望着南岸,“骄兵必败。”
“王景仁或许新进,汴梁宿将或许不服,但其兵力、装备、后勤,皆远胜于我,此乃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北岸自家营盘中那些士气低落的成德、义武士兵,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我军优势,在于沙陀铁骑之锐,在于周将军运筹之智,在于将士用命之心!然劣势……亦显而易见。”
他指向成德军混乱的营区:“成德新遭重创,深冀尽失,军心涣散,如同惊弓之鸟。”
“其兵虽有二万之众,然甲胄不全,兵器粗劣,训练荒疏。野战?恐难挡梁军精锐一击。”
又指向义武军方向:“义武军虽整,然远离故土,心存顾虑,战力亦远逊梁军禁军。”
“我军步兵之弱,将成此战最大软肋!若被梁军步阵缠住,我骑兵再利,亦难发挥!”
李存勖的分析,冷酷而精准。史建瑭等人脸上的骄矜之色褪去,代之以凝重。
兵力三万对七万。
核心战力的鸿沟,尤其是步兵素质的悬殊,让联军的整体实力处于危险的劣势。
一旦在野战中,成德、义武的步兵阵线被梁军精锐击溃,沙陀骑兵再勇猛,也将陷入独木难支的绝境。
联军中军大帐内。
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
一张简陋的行军榻上,成德节度使王镕裹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气息微弱。
他时不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短短时日,这位曾经在河北呼风唤雨的藩帅,已被深冀失陷的打击和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形销骨立。
其子王昭祚红着眼眶,侍立榻前,脸上写满了无助与焦虑。
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坐在榻旁不远,虽然强撑着坐姿,但眼神飘忽,显然心中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自身实力的不自信。
李存勖坐在主位,周德威、李嗣源等晋军将领分坐两侧。
帐内气氛凝重。
“晋王殿下…咳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王镕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被李存勖抬手制止。
“王帅安心静养。既举义旗,共抗暴梁,便是一家兄弟。朱温老贼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战,非为一家一镇,乃为河北苍生,讨还一个公道!”
“殿下高义!”王处直连忙拱手,“只是……只是梁贼势大,兵精粮足…我军…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未尽之言,充满了对联军实力的悲观和对自身命运的担忧。
王镕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着,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
“殿下,我成德…已无退路!深冀之失,将士之殇…皆因我…我昏聩无能,信了朱温那豺狼!”
“如今,全镇托付殿下,任凭驱策!只求…只求能报此血海深仇!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王昭祚连忙上前抚背。
“王帅拳拳之心,本王知晓。”
李存勖的目光,扫过王镕和王处直。
“然,兵凶战危,欲胜强敌,非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不可!”
他指了指前方案几,王镕和王处直此前献上的象征节度使权力的金印和虎符,静静地躺在上面。
“二位帅印兵符在此,本王既受二镇归附之托,当此危局,为统一号令,凝聚战力,需对二镇兵马,进行必要之整编调度!”
“二位,可有异议?”
王镕虚弱地摆摆手,闭上眼睛,“全…全凭殿下…做主…昭祚听令……”
王处直脸色变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痛和不舍。
兵权,是藩帅的命根子。
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存勖的要求合情合理,更是取胜的唯一希望。
他咬了咬牙,起身深深一揖:“处直及义武全军,谨遵晋王殿下号令!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