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李存勖直接打断周德威,带着年轻气盛的烦躁和被当众“忤逆”的怒意。
“德威老将军!本王敬你年高德劭,用兵老成!然此一时彼一时!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因循守旧,畏首畏尾?”
“你只需按令行事,督管好步卒阵线便是!”
“野战冲锋,破阵摧坚,乃我沙陀男儿本色!本王自有分寸!”
这番带着明显讥讽和轻视的话语,狠狠刺在周德威心上。
老将军的脸颊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看着李存勖那因战意沸腾,而显得格外锐利张扬的侧脸,看着李嗣源等人重新燃起的狂热眼神,一股巨大的失望攫住了他。
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存勖一眼。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心,有无奈,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凉。
他默默地拨转马头,缓缓退回了将领队列中,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佝偻。
李存勖并未在意周德威的沉默,他正沉浸在自己挥军踏破梁营的豪情之中。
王处直和王昭祚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联军营地顿时忙碌起来,准备着明日拂晓的强攻。
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在周德威和一些有经验的老兵心中弥漫开来。
强攻的命令,让联军营地沸腾起来,却也带来了巨大的混乱和消耗。
尤其是对后勤的压力,骤然剧增。
当晚,联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李存勖正与李嗣源、史建瑭等将领,再次推演明日强攻的细节,气氛热烈而亢奋。
王处直和王昭祚则在一旁,坐立不安。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涌入。
监军张承业,带着一身寒气,脸色凝重得快要滴下水来,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中拿着一卷厚厚的账册,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面色沉重的粮秣官。
“大王!”张承业顾不上行礼,直接将账册重重拍在李存勖面前的沙盘边缘,“不能再打了!这强攻之令,必须收回!”
李存勖眉头一皱,不悦道:“张公何出此言?大战在即,岂能动摇军心?”
“动摇军心?”张承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的质问。
“大王!老臣请问,我军粮草,尚能支撑几日?强攻梁军坚壁,需要多少云梯撞木?需要消耗多少箭矢?”
“一旦攻势受挫,陷入胶着,伤亡剧增,医药补给从何而来?这些,大王可曾细算过?”
他翻开账册,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颤抖,点着上面的数字:
“晋阳转运艰难,河北残破,就地筹措无望!我军现有存粮,仅供全军十日之需!”
“箭矢存量,经不起一场高强度攻城战的消耗!”
“攻城器械所需木材,仓促难备,强行征发民夫,只会加剧恐慌,引发民变!大王!我们耗不起啊!”
张承业每说一句,李存勖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他并非不通实务的莽夫,只是被连番胜利和强烈的战意冲昏了头脑。
此刻听着张承业一项项冰冷的数字,看着老监军因操劳过度而深陷的眼窝和鬓角新增的白发,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
“大王!”张承业的声音带着恳切,也带着一丝后怕。
“周老将军今日所虑,绝非危言耸听!王景仁摆明了就是要引我们强攻!”
“我军步兵羸弱,攻坚非其所长,一旦在梁军寨墙下伤亡惨重,阵型混乱,梁军精锐乘势反击,我军危矣!”
“届时,粮草耗尽,军心崩溃,后果不堪设想啊大王!”
李存勖扫过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又看向沙盘上梁军那铁桶般的营寨模型。
再回想起白日里周德威那番被自己讥讽的分析,以及老将军最后那沉默而复杂的眼神……
一股强烈的懊悔和冰冷的后怕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本王……本王……”李存勖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德威老将军何在?”
周德威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对着李存勖,深深一揖,依旧沉默。
李存勖大步走到周德威面前,年轻的脸上再无半分骄矜,只剩下真诚的歉意和一丝羞愧。
他对着周德威,竟也深深一揖。
“老将军!是本王错了!”
声音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帐中。
“本王年轻气盛,求战心切,未能深察老将军金玉良言!更不该出言不逊,讥讽老将军持重!”
“张公一席话,如暮鼓晨钟,惊醒梦中人!若无老将军洞察先机,若无张公精打细算,本王险将三军将士,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存勖直起身,“强攻之令,即刻作废!明日按兵不动!此战如何打法,全凭老将军运筹!本王及三军将士,愿听老将军调遣!绝无二话!”
这一番道歉和托付,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周德威看着眼前这位能屈能伸,知错能改的年轻君王,心中的失望和寒意瞬间消散。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恩,在心中激荡。
他浑浊的老眼微微泛红:“大王!老臣……万死不敢当!”
“然,既蒙大王信重,老臣必竭尽驽钝,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王景仁欲以守为攻,耗我锐气?老臣自有对策!必叫他这乌龟壳,变成困死他自己的囚笼!”
李嗣源、史建瑭等将领也肃然起敬,齐齐抱拳:“愿听周将军号令!”
王处直和王昭祚更是如释重负,看向李存勖和周德威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希望。
张承业抚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场潜在的危机,因君王的醒悟和老臣的忠诚而消弭。
中军帐内,君臣一心,同仇敌忾的气氛,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凝聚。
李存勖握住周德威的手,用力摇了摇,“好!老将军,说说看,咱们如何让王景仁这老乌龟,自己从壳里爬出来?”
周德威眼中精光闪烁,走到沙盘前,指向梁军营寨外围那广袤的原野:
“他不出来?那我们就断了他的粮道!疲他的士卒!让他这看似坚固的营寨,变成一口慢慢烧干的锅!”
“大王,我们的骑兵…该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