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特木尔和布和就更不敢出声了,唯有小叶儿跟在姐姐身后天不怕地不怕的,左顾右盼地打量队伍低沉的氛围,然后抿嘴一笑。
行了十余里,见一处营地,中间搭一高台,正是达延汗卫队沿途设下的岗哨,哨塔上哨兵视力极好,远远见到达延汗的队伍,鸣起了号角。
等到一行人走近时,营地上的士兵已经列成了整齐的方阵,等候王上检阅。
言兮打量这方阵,估摸有四五百人,又望见营地的帐篷外还蹲着一批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大多衣衫褴褛,用绳索串联着,男人脚上戴着铁索,目光呆滞,毫无生气。
特木尔纵马上前先与营地的守将打了照面,带其过来,守将单膝跪下,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敬道:“末将赤那见过王上!”
达延汗手执马鞭,指向营帐外的那些人:“那些是什么人?”
“回王上,是我们征服喀尔后虏获的奴隶,因为才休整好,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们。”
“处置?”言兮忍不住发问道:“要怎么处置?”
“当然是赏给有功的将士,录进奴籍,面上刺字,男的挑断脚筋,女的焊一副脱不下的手铐脚铐。”
言兮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算是为奴为婢,只要督促他们干活利落就好,何必弄成伤残?”
赤那一摊手,道:“我们也不想的啊!本来抓了人就卖掉,一本万利的生意,可陶先生说梁国出了律令禁止人口买卖,他没法把这些人卖到梁国,而西域天竺高丽这些地方要么离得太远,要么条件艰苦,把人贩过去,一路上或死或逃,十个剩不了一个,实在亏本。我们只好留着自己用,可是吧,这些人只要离故地不是太远,就时刻想着跑,我们只好弄残了以防他们逃跑。”
言兮诧异地望向达延汗:“陶先生还和王上合作买卖奴隶?”
达延汗嗯了声,道:“不然你以为只靠贩马,能快速把生意做得那么大?买人终比买马划算,尤其是那些尚有亲眷的奴隶,他们的亲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掏空家底也要赎人。”
这些话塞在胸口,使言兮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达延汗目光从那些俘虏身上掠过,望向远方的地平线,道:“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若奴隶轻易能放奴籍,主奴不分,就乱了秩序,不利于国家治理。你们中原之地总是改朝换代,总是有各种起义叛乱,说到底就是主奴不分,那些下等人就会不安分,妄想和上等人平起平坐,就会生出事端。所以中原王朝总是不长久。”
言兮缓缓问道:“王上真的这么想吗?”
达延汗正要回答,却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心蓦地一抽,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父王就是这样教我的。”
言兮垂眸不再言语,但这一次达延汗大抵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应当是受中原儒家圣贤书影响,所以向往治世明君,甚至可能对自己抱过这样的期待。
虽说自己远算不算明君圣主,可论励精图治、赏罚分明,比起梁国那只是修仙吃药的老皇帝好上不知多少。
或许她曾想过把自己当成明主而事之,而自己这样的“明主”不仅不说什么以民为贵、民为邦本的口号,还赤裸裸地戳破了她的幻想,所以她当然会失望。
可那又怎样,他觉得他没错,相比他的父亲祖父以及其他王室亲贵,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他很爱惜他军中士兵的命,因为他们是掌握在他手里的利剑,是他在国中立足之本,无论是做样子还是真心,他都表现很在乎军中下士,这样才能让他们甘心为他卖命。
达延汗如此想并也如此坚信着,可一想到那道失落的目光,心中就莫名烦躁。
言兮低眉沉思着,而后道:“我想求王上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
“能否放过这些人,放他们会原籍,作为归顺的良民。”
“你想救他们?”达延汗颇为纳罕:“为什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当年潼城被破,我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似乎是因为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有所求,达延汗眼神颇具玩味地瞧着她:“条件呢?作为交换你的条件是什么?”
言兮道:“但我所有,凭王上取用;但我所能,凭王上差遣。”
达延汗停了会,并未置否,只是一笑而过,转头吩咐赤那:“把这些人都放了,从此往后,不许为难。”
“是!”赤那立即遵命,心中叫怪,听说王上而今宠信一个汉人女子,原本还不信,可如今看到,还真是言听计从。
赤那走到那些俘虏面前宣布了这个消息,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骚动起来,所有人脸上都焕发出重生的喜悦。
赤那吩咐士兵将这些人绳索解开后,他们并没有即行离去,而是磕磕绊绊地朝达延汗走去,赤那和特木尔要拦住他们,却被达延汗摆手止住。
这些人走到达延汗马前,便纷纷跪下,不住地磕头谢恩,为首是一个年长者,面容黝黑,满是深刻的皱纹,赤裸的双足以及衣物遮蔽不到的地方伤痕累累。
他双手举天对着达延汗大拜而下,口中还不住地念祷有辞。
达延汗认真听了会,其中不仅盛赞自己为天降真神,统一草原的王,还在向上天庇佑自己能延年万寿,世世代代统治燕然。
阿谀献媚的词达延汗从来都听多了,早已免疫,可大概是这些喜极而泣的人的谢恩是发自肺腑,他内心竟有一丝触动,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掌握的权利是可以为他人带来新生的希望,而并非只有恐惧。
但他也不邀功,对这些人道:“放了你们并非我的本意,你们要谢就谢她吧,是她替你们求的情。”
这些人顺着达延汗手指方向望向言兮,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言兮又磕头不止。
言兮见这些人身上大多有伤,且不少已经化脓,便下了马来,扶起为首的老者,道:“我的包袱里有些伤药,劳烦您为我分发给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