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内，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屋内，将空气中浮动的酒花香与菜籽油香照得透亮。
章余翘着二郎腿，指尖敲着桌面，面前的酒坛已见了底，他仰头又灌下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在青衫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我说冥渊，”章余舌头有点打卷，眼睛却亮晶晶地瞟向对面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你看那悟心，自打坐下就没说过三句话，光埋头苦吃了。”
冥渊执杯的动作顿了顿，墨色的眸子淡淡扫过邻座。
悟心确实反常。之前在弗国，这小神子还是在听了逸尘的观点下，才夹了两片肉。
可今日不同，他面前的青瓷盘堆得像座小山，红烧肉的油光糊了满嘴角，连那盘撒着花椒的辣子鸡，他都吃得吧唧作响，时不时还抓起羊腿骨，啃得干干净净，袖口都沾了油渍。
“确实奇怪。”冥渊放下酒杯，声音低沉，“往日这位神子连素斋都讲究个清淡，今日却……”
话音未落，悟心终于停下了筷子，抬起头。他脸上还沾着几粒肉渣，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着悲悯的眸子，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又带着点自嘲的浑浊。
他抹了把嘴，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那是章余喝剩的半壶烈酒，竟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
“咳咳……”
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放下酒壶，声音沙哑，“别叫我神子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凡夫俗子？”
章余和冥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说起来，这位刚继承弗国念帝大位的神子，怎会突然这般狼狈地出现在此地，甚至自嘲已是凡夫俗子？
悟心扯了扯嘴角，抓起一块烧鸡，狠狠咬了一口，油脂顺着指缝流下：“是啊，凡夫。既为凡夫，何必守那些清规？酒肉穿肠过，弗道……弗道......”
章余皱起眉，刚想追问，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的好友才不是凡夫！！”
逸尘扑到桌边时，悟心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好友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如此落魄，还有你的神通呢？你的金血为何化赤，莫非......“
“还记得我金身的缺陷吗？“
悟心突然笑起来，指腹蹭过桌沿的酒渍，“漏尽通未大乘时，不能倾泻元阳。“
“莫非你......”
逸尘的追问被一声苦笑截断。
悟心抓起最后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油脂顺着下颌滑落，“元阳既泄，金身自破。“
他含混地咀嚼着，喉间发出破碎的声响，“如今这副凡胎俗骨，总该尝尝这人间烟火气。“
“啪！”
悟心被逸尘一拳打得侧过脸，嘴角溢出的不知是酒还是血。
章余慌忙去拉，却被冥渊按住手腕。
逸尘胸口剧烈起伏着，月白道袍的袖口因用力而绷紧：“好友，我们相识不过百日，可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你绝对不是贪恋美色之徒。“
他俯下身，指尖几乎要触到悟心鬓角的花椒粒，“能让你破了纯阳之体的女子，必定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是桃夭姐姐，对吗？“
“是。”
这个字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满室蝉鸣陡然消音。
悟心抓起桌上半块冷透的红烧肉，油脂在指缝间凝成白色颗粒，他却囫囵塞进嘴里。
“你觉得自己犯了错？”
逸尘坐在他身边轻声问道。
悟心盯着酒盏里晃动的光影，苦笑一声，“漏尽通未成，强提元阳破劫......金身已毁，天赐神通断在我手......“
逸尘突然攥住悟心沾着油星的手腕，“我问你，你爱桃夭姐姐吗？认真回答我。”
蝉鸣在窗外拉成尖锐的长线，木桌上醋碟翻倒的痕迹已洇成深褐。
悟心盯着酒盏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良久，他喉结重重滚动。
“......爱。”
这个字落地时，逸尘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的喟叹：“你看，你依然是高风亮节的神子，连说谎都不会。“
他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擦去悟心嘴角的酒渍，“好友，爱一个人错在哪了？“
“神子的爱该是悲悯众生！”
悟心突然抬手挥开素帕，“不是为了一个女子碎去金身！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酒后的沙哑，“我愧对师尊对我的嘱托，也愧对了那些曾对我叩首的子民......“
悟心抓起酒盏灌下残酒，喉间发出破碎的声响：“他们说我禅房睡女人，说我是玷污神位的浊物......“
青瓷盏重重磕在桌上，釉面崩出细碎的冰裂纹，“可我不懂，为什么把我捧上神坛的是他们，如今把我踩进淤泥的也是他们......”
逸尘一把攥住悟心的衣领，将人狠狠抵在雕墙上，“他们怎么评价你，管你屁事！“
“好友！”
章余刚要起身，却见冥渊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酒，“关你屁事，喝酒喝酒！“
“你真的错了吗？阴阳交融是天道伦常！“逸尘的指节攥得悟心衣领发出撕裂声，“男欢女爱是万物根本！你告诉我——“
“爱一个人，到底错在哪儿了？”
窗外蝉鸣突然炸响，像在应和这声质问。
悟心盯着逸尘颤动的睫毛，喉结艰难地滚动：“可我是弗国的守护神......弗者，不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酒后的茫然，“我本该断情绝欲，可我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弗者真的是'不也'吗？”
逸尘突然松开手，悟心顺着墙壁滑坐下去，破布袈裟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
“弗者......'。”
悟心低声说，“可我终究负了......”
“你没有负任何人。”
逸尘蹲下身，月白道袍拂过满地狼藉，“你辜负的不过是你自己——那些把你当神坛偶像索取的人，本就不配被你放在心上。“
蝉鸣在窗外陡然拔高，逸尘忽然执起悟心沾着酒渍的手腕，“好友，我问你——”
“是未经世事便自诩空明的禅心可贵，还是历遍劫波后仍肯爱人的凡心，才算真正的大彻大悟？“
这句话如惊雷劈入混沌。悟心猛地抬头，眼中血丝被震散，露出清明的光。
“未经世事.....历遍劫波......小爱......大爱......”
他喃喃道:“拿起......放下，可若从未拿起——”
话音戛然顿住。他突然抓起地上半块冷肉，油脂在指缝间化开，却笑出声来，“哪来资格谈放下！既然拿起了，又何必放下？“
“弗者......弗者不也......”
他反复念着，突然将肉塞进嘴里，囫囵咽下时眼中爆出精光，“不也......不......”
“不....弗者，是觉也！”
最后一字落地，窗外蝉鸣忽然齐齐噤声。
悟心在阳光下泛着淡金，他抬手抹去嘴角油星，破布袈裟虽染血，却衬得眸光比金身未破时更亮。
原来弗道真谛从不是“不染”，而是历经爱欲劫波后，仍能觉悟本心的勇气——神子若困于神坛，不如做个敢爱敢痛的凡人，反倒得了真正的大自在。
“多谢好友解惑。”他声音里仍带着酒后的沙哑，眸光却亮得惊人，比昔日金身法相更具神采。
逸尘怔怔看着他，忽而朗声笑起来。
他伸手拉起悟心坐回凳子，“好！好一个'弗者觉也'！”
“小二！”他扬声喊道，“再来几坛好酒！今日不醉不归！”
章余早被这变故惊得忘了喝酒，此刻见冥渊慢条斯理地将一碟酱牛肉推到悟心面前，墨色瞳孔里竟也漾着罕见的笑意。
悟心抓起牛肉塞进嘴里，油脂顺着指缝滴在满是补丁的破布袈裟上，却畅快地抹了把嘴：“好！今日便与诸位好友——”
“不醉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