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层层包裹着李寻欢的意识。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清醒,肋下的剧痛和溺水般的窒息感就如影随形地将他拖回深渊。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沉浮、撞击,只有怀中那两件紧贴胸膛、沉甸甸的物事——《山河密卷》坚韧的皮质触感和《怜花宝鉴》残页温润的暖意——如同黑暗汪洋中唯一的浮木,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坚硬地面的触感将他从混沌中强行拉回。
“咳咳…咳!” 冰冷的河水混杂着泥沙从口鼻中呛咳出来,撕心裂肺。李寻欢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被一片迷蒙的水汽和黑暗笼罩。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处冰冷、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头顶是残破漏风的梁椽,几缕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天光从巨大的破洞和歪斜的窗棂缝隙中透入。
龙王庙。
他认出了这里。惊鸿昏迷前提到的那个废弃龙王庙。他们被河水冲到了这里?还是阿飞拼死将他们拖拽上岸?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颤抖的呻吟从身侧传来。
李寻欢艰难地侧过头。惊鸿就躺在他不远处。她半倚着一根断裂的石柱,素白的宫装几乎被泥污和暗红的血迹浸透,左肩处那支短箭的尾羽依旧狰狞地矗立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泛着诡异的幽蓝光泽。她紧咬着下唇,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更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晶雾气的寒气正从肩头箭伤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那是箭毒在侵蚀她的经脉!她正在用仅存的内力苦苦压制!
“惊鸿…” 李寻欢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他想撑起身,肋下的剧痛和全身散架般的无力感让他再次重重摔倒在地。
“别动…” 惊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甚至没有睁眼,只是艰难地从发髻上拔下那支仅剩的白玉簪(金步摇已失落)。她用颤抖的手,握着簪尾尖锐的一端,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噗嗤!”
白玉簪尖锐的尾端,狠狠刺入了她肩头箭伤周围的一处穴位!手法精准而狠辣!
“嗯——!” 惊鸿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冰晶的暗蓝色血液,如同被挤压般从箭镞周围的伤口处激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凝结成细小的蓝色冰粒!
她在放血逼毒!以剧痛和自残的方式,延缓那致命寒毒的蔓延!
这一幕,看得李寻欢心头剧震!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对自己竟也如此狠绝!
“阿飞…龙…” 李寻欢喘息着,目光焦急地扫视昏暗的庙宇。龙王庙内部空间不小,但大半已坍塌损毁,到处是残砖断瓦和厚厚的积尘蛛网。正中央一座泥塑的龙王神像也早已斑驳剥落,只剩下半个身躯,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 惊鸿逼出部分毒血,气息更加微弱,她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庙门方向,“阿飞…守着…龙大人…在神像后面…”
李寻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庙门口,一个瘦削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持剑而立!正是阿飞!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破碎不堪,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和精悍的肌肉。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水滴顺着下颌不断滴落。他双手紧握着他那柄细长的快剑,剑尖斜指地面,剑身上凝固着暗红的血痂,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如同一尊守护在炼狱入口的石像,将庙内残存的方寸之地,与外面未知的凶险彻底隔绝!
而在阿飞脚边不远处的龙王神像基座后方,隐约能看到龙啸云昏迷的身影躺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破旧蒲团上,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稳,显然被阿飞安置过。
“杀手…追来了…” 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疲惫,“阿飞…杀了几个探路的…但…他们的大队…快到了…” 她每说一句话,都仿佛耗尽了力气,肩头的寒气又浓郁了几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庙外,风雨凄迷的河滩上,远远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声和凶戾的呼喝声!声音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在里面!围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那小崽子剑快!小心!”
“放信号!通知大人!”
李寻欢的心沉到了谷底。阿飞再强,也已是强弩之末,如何抵挡外面数十倍于己、如狼似虎的杀手?更何况,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面”!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苍凉、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号角声,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骤然穿透风雨,从河流下游的方向远远传来!号角声浑厚悠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瞬间压过了杀手的喧嚣!
紧接着!
“哒哒哒哒…!”
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听声音,至少有数十骑!速度极快,正朝着龙王庙的方向疾驰而来!蹄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
庙外的杀手们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和马蹄声惊住了!呼喝声瞬间变成了惊疑不定的骚动!
“是…是龙字营的冲锋号!” 惊鸿黯淡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龙啸云…他的人…终于…来了!”
龙啸云的人?!皇城司的精锐?!
绝处逢生!李寻欢精神大振!他看向庙门口的阿飞,只见少年紧绷如弓的脊背似乎也微微放松了一丝。
然而,这丝希望仅仅持续了刹那!
“呵呵呵…” 一阵低沉、温和、却如同毒蛇吐信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龙王庙残破的院墙外响起!这笑声并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声、号角声和马蹄声,如同直接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
“龙字营?好大的阵仗。可惜…迟了。”
随着这温和却冰冷如霜的声音,一道颀长、清癯、身着素雅青衫的身影,撑着一柄油纸伞,如同踏春访友的儒雅文士,从庙门正前方、那片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丛后,缓缓踱步而出。
雨水顺着油纸伞的伞骨滑落,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伞下那张令人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一丝掌控一切、俯瞰众生般淡漠笑容的脸庞——严世贞!
他竟然亲自来了!
严世贞的出现,如同在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浇下了一桶冰水!庙内外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那越来越近的龙字营马蹄声,似乎也在这无形的威压下减弱了几分!
严世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庙门口持剑而立、杀气腾腾的阿飞,扫过残破庙宇内狼狈不堪的李寻欢和惊鸿,最后落在了龙王神像基座后昏迷的龙啸云身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看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李探花,” 严世贞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长辈的问候,“虎丘寒潭水冷,可曾醒酒?本官特意前来,接你…和公主殿下回京。” 他的目光落在惊鸿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殿下千金之躯,流落至此,受此磨难,本官…甚为痛心。”
他竟直接点破了惊鸿的公主身份!显然,他对一切早已了如指掌!
惊鸿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她的身份,是她最后的底牌!如今被严世贞轻易点破,意味着什么?
“至于龙大人,” 严世贞的目光再次转向昏迷的龙啸云,语气带着一丝惋惜,“潜伏多年,辛苦你了。可惜,棋差一着。” 他微微抬手,轻轻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芦苇丛和乱石堆后,无声无息地涌现出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护卫!这些人明显不同于之前的杀手,行动间悄无声息,站位暗合阵法,将龙王庙的所有出路彻底封死!他们手中持有的,赫然是威力强大的军中劲弩!弩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牢牢锁定庙门和所有可能的破口!
与此同时,那支疾驰而来的龙字营骑兵,也在距离龙王庙百丈之外被另一队突然出现的、装备精良的黑甲骑兵死死拦住!双方在风雨中对峙,剑拔弩张!显然,严世贞早已料到龙啸云的后手,并布下了更强力的拦截!
“把东西交出来吧,李探花。” 严世贞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李寻欢身上,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刃,“《山河密卷》,还有…王怜花的那点小玩意儿。本官可以保证,给诸位一个…体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生死的绝对自信和冰冷的压迫感!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在宣判凡人的命运!
龙王庙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阿飞握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剑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他能感受到庙外那数十具劲弩带来的死亡威胁!更感受到严世贞身上那股如同深渊般深不可测的恐怖气息!
惊鸿的喘息更加急促,肩头的寒毒似乎因严世贞的出现而更加活跃,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不甘,还有一丝…绝望?
李寻欢靠在那冰冷的石柱上,肋下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看着庙外那个撑伞而立、儒雅如仙却又狠毒如魔的身影,看着那些引弦待发的劲弩,看着风雨中与黑甲骑兵对峙的龙字营,最后目光落在怀中那两件承载着血海深仇的铁证之上。
体面?严世贞口中的体面,不过是挫骨扬灰前的虚伪施舍!
父亲坠崖时染血的面容,幽州将士死不瞑目的双眼,霜夫人临终的嘱托,惊鸿为他挡箭时溅在脸上的温热鲜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燃烧!
一股冰冷的、带着梅骨寒意的怒火,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李寻欢的胸腔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散了剧痛和眩晕!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的飞刀,穿透庙宇的昏暗,死死钉在严世贞那张虚伪的脸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金石般的铿锵:
“严世贞!”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寻欢无视肋下伤口崩裂涌出的鲜血,无视庙外森然的弩箭,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这盘棋,还没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