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连同王磐的罪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大都的政治深潭。
朝野震动。
万户长伯颜在朝堂之上,亲手呈上罪证,痛陈王磐通倭、贪赃、激起民变之大罪。
他甚至未等御史弹劾,便主动向元世祖忽必烈请罪,言自己举荐非人,请圣上严惩。
龙椅上的帝王,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卷宗,又看了一眼阶下神情肃穆的伯颜。
为了安抚刚刚经历战火的江南民心,也为彰显帝国的法度威严,一道圣旨以最快的速度传向杭州。
将王磐,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圣旨抵达杭州的那一日,整座城市都沸腾了。
压抑已久的怨气与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狂喜的浪潮。
百姓涌上街头,鞭炮声从街头响到巷尾,炸开的红纸屑铺了满地,混着人们的泪水与欢笑。
无数人冲到格物明尊教的讲堂前,自发地跪拜,口中高呼着“明尊在世,为民除害”。
张全一站在讲堂门口,看着眼前山呼海啸般的人群,激动得热泪盈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见了信仰的力量。
而此刻,一墙之隔的后院,李不凡正坐在一棵桂树下。
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院外的喧嚣震耳欲聋,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丝毫不能侵扰这方寸间的静谧。
他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下。
啪。
声音清脆,却像一柄重锤,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这道圣旨,在百姓耳中是天降甘霖,在他听来,却是彻骨的寒风。
伯颜。
那个男人,竟能如此果决地斩断自己经营多年的臂膀,甚至亲手递上屠刀,将王磐这颗棋子凌迟处死。
没有半分犹豫。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对手,其心性之冷酷,手段之高明,远比王磐可怕百倍。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王磐行刑的前一夜。
杭州路,死牢。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与腐朽的恶臭,湿冷的霉味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不凡提着一盏孤灯,在狱卒谄媚的引导下,独自一人,走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外。
钱若水和苏涟漪的关系,为他打开了这扇通往地狱的门。
“送行”,一个多么体面的词。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不凡走了进去。
曾经那个身着玄甲,眼神如狼的杭州总管,此刻正像一滩烂泥,蜷缩在肮脏的稻草堆里。
囚衣又脏又破,头发纠结如草,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
听到脚步声,王磐缓缓抬起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认出了来人。
“是你。”
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
李不凡没有回答。
他将灯笼挂在墙壁的铁钩上,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墙壁上,扭曲拉长。
他只是搬过一张小凳,平静地坐下,如同一个老友,来赴最后的约。
“一切,都从你的傲慢开始。”
李算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你看见了雪顶斋,看见了格物明尊教,却只当它们是南蛮无聊的新奇玩意,是一个可以随手捏死的骗子教派。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给了我最宝贵的时间,让我在你眼皮底下,扎稳了脚跟。”
王磐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的眼睛,只盯着那个更大的窟窿——官仓里的粮食亏空。你的贪婪,早就为你自己挖好了坟墓,我不过是恰好路过,帮你填上了土。”
“所以,当你安排倭寇截船时,你欣喜若狂。你以为这是填补亏空、嫁祸于人的天赐良机,却不知,那只是我递给你政敌的一把刀,一个让他们将你置于死地的完美口实。”
“最后,你走投无路,便只剩下你最擅长的一招——杀人灭口。你想要毁掉格物明尊教,将所有知情者一网打尽。你的戾气,是你最后的依仗,也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块墓碑。”
李不凡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王磐最脆弱的神经。
他将整个棋局,从第一步落子,到最后的绝杀,原原本本地,一层层剥开,展示在王磐面前。
王磐的呼吸开始急促,他死死地盯着李不凡,眼神从怨毒,到震惊,再到恐惧,最后化为一片空洞的灰白。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他赖以生存的狠戾,在对方面前,竟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他的人生,他的挣扎,他的野心,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不对……”
王磐嘶吼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我没有错!我为朝廷做事!为伯颜大人做事!宋廷腐朽,元廷入主,天下换了主人,可这规矩没变!官就是官,民就是民!稳定才是一切!”
李不凡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怜悯。
“你说的对。”
他轻声说。
“但在一个我曾见过的时代,没有人生来就是官,也没有人生来就是民。没有压迫,也没有奴役。人人,生而平等。”
王磐愣住了。
他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句话,那个画面,彻底摧毁了他赖以立足的整个世界。
他所有的挣扎与残忍,都变得毫无意义。
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磐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伯颜……伯颜!”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李不凡,那笑容里充满了怨毒与报复的快意。
“你想找他报仇?你斗不过他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道藏伪经!”
王磐的声音压低,变成了恶毒的耳语。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血腥的笑容,“你以为那个姓王的死了吗?他那样的硬骨头,伯颜怎么舍得让他轻易死了?他被活捉了!说不定现在就在伯颜的某个秘密大营里,被当成牲口一样折磨,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他从来没告诉我任何秘密……他只是利用我!”
“你要去大都……你要小心一个人……”
王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恐惧都吐出来。
“一个……比伯颜更可怕的人……”
“伯颜叫他……‘钟表匠’。”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磐猛地一头撞向墙壁,却被自己手上的镣铐扯了回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即,在李不凡平静的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他倒在稻草堆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却死死地瞪着牢房的顶,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我怀疑。
李不凡站起身,拿起灯笼。
灯笼的光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但他脸上依旧是那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看王磐一眼。
他转身,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牢房。
身后,是狱卒惊慌的呼喊与杂乱的脚步声。
而他的眼前,那条通往大都的道路,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不再只是为了复仇,更为了寻回。
钟表匠。王守成。
一个是未知的深渊,一个是悬于深渊之上的希望。
两个名字,如两道烙印,狠狠地烫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