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磐死后,杭州的天,像是被洗过一遍。
那些盘踞在街头巷尾的阴霾与血气,被一场连绵半月的秋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官府的势力退潮,留下的权力真空,被三股新兴的力量迅速而无声地填满。
钱若水,吞下了王磐党羽留下的盐、铁、漕运生意,一夜之间,成了江南无可争议的商业巨擘。
苏涟漪的锦绣阁,则凭借与新任总管的微妙关系,将丝绸与奢侈品的生意,铺进了江南所有士大夫的后院。
而格物明尊教,则成了这座城市真正的地下秩序。
从码头到城西的贫民窟,张全一的每一句话,都比官府的告示更有分量。
一个暴雨初歇的黄昏,李不凡独自一人,站在杭州最高的望江楼上。
雨水洗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铅灰色,西湖的湖面如镜,倒映着残破的霞光。
钱若水与苏涟漪一前一后,走上顶楼。
“李先生,城里的事情,都妥了。”
钱若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亢奋。
他身上的绸缎直裰,比半年前华贵了不止一倍,腰间的玉佩也换成了成色更好的羊脂白玉。
“王磐留下的几个钱庄,暗股我们已经全部吃下,现在杭州城里流通的银子,至少有三成要从我们天驭斋的账上过。”
“新上任的周总管,是个聪明人。”
苏涟漪的声音清冷如旧,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影。
“锦绣阁送了他三成干股,他便将城防营的巡逻路线,‘恰好’绕开了所有格物堂的讲坛。”
李不凡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过雨后湿润的空气,投向遥远的北方。
这场胜利太轻易,也太完美。
完美得像一个精密的陷阱。
他亲手埋葬了王磐,却只是斩断了伯颜的一根手指。
那个男人,还有那个更可怕的“钟表匠”,才是真正执棋的人。
他赢了杭州,却仿佛离复仇更远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楼内的静谧。
赵火儿的身影撞了进来,她赤绳束着的马尾还在滴水,铜色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先生!”
她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喜悦。
“有消息了!”
李不凡终于缓缓转过身。
“说。”
“灵算!是灵算小仙长!”
赵火儿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字条。
“漕帮在通州的兄弟传回来的消息,说一个月前,有个会算术的少年道士在码头打听一种木头。”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道士的模样,跟您画的像一模一样!”
李不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快步上前,一把拿过那张字条。
“什么木头?”
“铁梨木。”
赵火儿答得飞快。
“兄弟们打听过了,那玩意儿比铁还硬,寻常刀斧砍上去,只能留个白印。产地……就在川蜀。”
通州。
川蜀。
北上。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李不凡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在这一瞬间陡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狂喜混杂着酸楚,冲上他的喉头。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能解开所有死结的钥匙。
他需要灵算的天才,需要完整的《鲁班书》,需要那传说中的铁梨木,去打造一台真正能逆解《皇极经世》的机器。
他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然后,踏上那条通往大都的复仇之路。
“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赵火儿看着李不凡眼中重燃的火焰,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北边不比江南,那些鞑子官兵和山匪可不讲道理。有我赵火儿在,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她拍了拍胸口,腰间的短刀随之晃动,发出一声轻响。
钱若水也跟着上前一步,郑重地躬身长揖。
“李先生,您只管北上。这天驭斋,这杭州城,就是您的大后方。银子要多少,人手要多少,只要您一句话,钱某就算砸锅卖铁,也给您把粮草辎重送到通州码头!”
他的话里没有半句虚言,有的只是一个商人对最大合伙人的绝对承诺。
李不凡点了点头,冰封的眼底难得地划过一丝暖意。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涟漪身上。
这位聪慧坚韧的女子,此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像赵火儿那样许下豪言,也没有像钱若水那样保证后勤。在钱若水激动的承诺和赵火儿热血的请战声中,她显得格外安静。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刻的理解。
她看懂了他眼中的火焰,也看懂了火焰背后的深渊。
她走近两步,将一个巴掌大小、毫无纹饰的紫檀木盒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李不凡问。
“北上的路,不好走。”苏涟漪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伯颜在杭州折了王磐,北上之路,只会处处是眼线。你这个‘李算’,在江南是招牌,到了北方,就是活靶子。”
李不凡接过木盒,入手微沉。
他指尖在盒盖的暗扣上轻轻一拨,盒盖应声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珠宝。
静静躺着两份用油纸包裹的物事。
第一份,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官凭路引,从扬州盐商、通州粮贩,到大都的皮货行商,身份各异,印信齐全,甚至连纸张的陈旧程度都做得天衣无缝。
第二份,是一卷极薄的绢帛,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绘制了大运河沿岸的水文图,标注了所有官府的关隘、税卡,以及几处不起眼的、可以绕行或藏身的标记。
钱若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自诩为商场老手,可苏涟漪拿出的这些东西,每一件都超出了“后勤”的范畴,这是在为一场战争做准备。
李不凡拿起那份“皮货行商”的路引,上面的名字叫“王二麻子”,籍贯还是山东。他扯了扯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不像笑的笑意。
“你觉得我像王二麻子?”
苏涟漪的眼波流转,竟也带上了一点极淡的笑意:“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没人知道李先生这张脸皮底下,还藏着多少副面孔。”
一句调侃,却点破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藏着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她藏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李不凡将木盒收好,郑重地揣进怀里。
这东西的价值,远胜万两黄金。
苏涟漪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西湖深处的暗流,有担忧,有不舍,更有看透了一切的清醒。
所有未尽之言,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几个字。
“一路,保重。”
苏涟漪说完,便退后一步,重新隐入了钱若水身后,仿佛刚才那个拿出雷霆手段般准备的人不是她。
李不凡点了点头,转身对赵火儿和钱若水说道。
“回去告诉张全一。”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从今天起,他就是格物明尊教,唯一的‘明尊’。我要的,不是一个偏安江南的教派,而是要他的声音,他的道理,传遍大运河的每一处码头,钻进大都的每一条胡同!”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雨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从云层后透出清冷的光,照亮了遥远的北方。
江南的棋局已经结束,而大都的棋盘,才刚刚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