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周宁最喜欢的月份,秋天,是周宁最喜欢的季节。
她如约参加了周天予的婚礼,顺便还见到了刘桂梅。十几年的光景,未改变她的容颜,见到周宁的刘桂梅欣喜若狂,似乎掩盖了儿子结婚的喜悦,她说,“周宁!你是周宁,真没想到能再次见到你,你变得好漂亮,不像小时候那样瘦了,那时候,我就常说,是个好苗子,长大了一定漂亮。和天予打过招呼了吗?”周宁被她的喋喋不休惊扰,竟然不知道从哪句开始回答,“见过天予了,也见过新娘,很般配很幸福。”刘桂梅的脸上浮现出更大的欢喜和骄傲,挽着她的手一同落座,“你今天就坐我旁边,我们娘俩好好叙旧。”她的话语有一种语焉不详的省略,周宁任由她挽着,像个局外人。
大家都很忙,忙着庆祝,忙着举起香槟祝福新人。周宁不习惯这样喜庆的场面,她借故推辞身体不适,刘桂梅安排司机送她回去,她连忙拒绝,远去的新人只看见她落荒而逃。外面下起了雨,她完全不知情,路上因为没有带伞而躲雨的行人很多,并未减速的车轮溅起的泥水系数落在她的腿上。她尝试打车,却被冲过来的人群挤掉了手机,手机被水完全浸泡,完全坏掉。
除了坦然接受一切,似乎也别无他法。她又匆匆离去,贸然走进雨里,留下了很坚定的身影。她被淋得透湿,裙子紧紧贴在身上,用狼狈形容此刻的遭遇过犹不及。
回家之后,她就开始发烧,这场病在她预料之中。去医院,医生说,除了免疫力下降,长时间淋雨导致发烧,还有心里上的疾病。医生委婉告知,让她去心理科挂一个号,她拿了药就回家了。又是没日没夜的躺着,苏琴来看过她两次,苏桃在她旁边讲学校的故事。
这日,她感觉身体不再那么疼,似乎有痊愈的迹象,苏琴又端着一碗粥来。周宁几乎没有下过床,房间里的东西也不杂乱,苏琴每回来都替她打扫卫生。她总说:“苏琴,你怎么不上班呢,桃桃以后上学也需要用钱呢。”
苏琴也没有瞒着她,“我离婚的时候,打了很久的官司,拿了很多钱,苏桃的爸爸每个月还要往我卡里打钱,够了。”苏琴为她整理书桌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一些随意散落的口红和几本日本作家的书,她总是用湿巾擦拭书上的灰尘,然后整齐地摞在角落。最下面的一本书是上野千惠子的《厌女》,书的下面压着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苏琴说:“生病要多休息,少思考少动脑。”
碗里的粥,先接触嘴角的死皮带着咸湿味进入口腔,泛着苦涩。周宁有气无力地说:“粥,好苦。”苏琴被她像孩子般的话逗笑,“苦了就吃糖,我去把苏桃的糖拿两颗来,就怕吃着糖心里还是苦的。”一碗粥见底,身体暖和了不少,她放下碗,又缩回了被子:“苏琴,除了感谢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但是你明白的,我对你,不止有感谢。如果可以,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说出这一长段话,消耗了她不少的力气,她又补充:“那天下雨,我的手机被碰掉了,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唯独有两张照片。”周宁向她投去殷切的目光,希望她能理解,“如果可以,请帮我找找修理手机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除了那两张照片。拜托你。”
苏琴几乎找了半个城市的修理厂,手机被水浸得鼓边,连拆解都费力。后面,她在一家弄堂很深的巷子里,找到一家牌匾只有三个字“修手机”的小店。苏琴没有报任何期望走进店里,她把手机放在柜台,老板没有抬头,瞟了一眼手机,说:“三百。”苏琴向他支付了三百坐在旁边等待。一整个下午,除了她,没有别的客人到访,她百无聊赖地观察起店内,墙上挂着老式壁钟,壁钟里积了厚厚的灰尘,墙上除了挂着钟,也挂着很厚的扬尘,一条连着一条,形成自然的泼墨山水画。里面有一处门,门的旁边还有一层楼梯,楼梯上面堆着杂物。她不敢想象,人要多么小心的踩上去才能避免如雨一般的灰尘降落,这是一场劫难。
他拆解手机及其仔细和小心,苏琴不再上下打量,她怕自己的目光过于冒犯惊扰了正在工作的老板。几个小时过去了,手机被复原,老板检查起手机的功能以确保彻底被修好。相册就这样被翻开,苏琴看见了那张照片,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并列而立,男生目光如炬,笑容灿烂,女生如初生的兔子,胆怯地露出一排牙齿。身后,是从天而降的瀑布。
高鹏责怪周宁生病没有告诉他,周宁用手机坏了搪塞他。他带了很多食物和书,这些东西被搁置在那张桌子上。他用小刀削苹果,一圈又一圈,手指节很分明,他又戴了很亮的手表,穿着西装。苹果皮绕着一根长线掉落在地上,他递给周宁,说:“这几天忙坏了,一闲下来我就来找你了。”周宁示意他切成小块,她不确定自己仅存的力气是否可以分尸整个苹果。高鹏按照他的旨意切成好入口的小块,她一边吃苹果一边说:“我要不要出去走走,在家待久了挺闷的。”
高鹏问她想去哪,她说:“还没想好,远一点的地方吧。你有什么建议?或者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他身体明显一怔,走到桌边,摆弄起自己带来的书,背对着周宁:“再等等好吗,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最迟不会超过明年春天。”
苹果甜得发腻,很好的为虚弱的身体提供了养分,她逐渐生龙活虎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嘹亮起来,她答:“好。”
在这间屋子,她们又做爱了。不是第一次,自从高鹏来过之后,他的出现便理所当然。苏桃曾经有一次脱口而出,宁姐姐,你的男朋友好帅啊,她笑着抚摸苏桃的脸,问她功课做完了吗?然后目送苏桃跳着离开。她跟高鹏说:“邻居家的小女孩,可爱吧。”高鹏点头,说:“还有眼光。”
运动过后的周宁身体更虚了,明明是需要盖被子的天气出了一身的汗,高鹏被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叫走,他整理好衣服,轻轻地吻了周宁,告诉她下次再来看她。周宁强撑着不适,洗了澡,卫生间密闭的空间几度让她晕厥,幸运的是,她安然的洗完澡又回到了床上。
她网购了新手机,将旧手机里的照片导到了新手机,学着网上的教程将照片隐藏。她抚摸旧手机,从前没有觉得它破旧,只觉得它厚重,如今再掂量它,仿佛一夜之间生出许多嫌弃。
周宁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太对劲呢,或许是苏琴一家准备去南方过冬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寒冬来临时她一日比一日更冷的身子。她还记得,苏琴牵着她的手,轻昵地问她:“周宁,和我们一起去南方过冬好吗?那边很暖和,你再也不会这样手脚冰凉,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好吗?”周宁不得不承认,有好多瞬间,她都心动了,她想去南方,想去过温暖的冬天。
目送苏琴离开的那一天,她们都穿着很厚的衣服,笨重地告别和拥抱。后来的几天里,周宁收到了苏琴的信息,苏琴是这样写的:列车一直往前开,窗外的景色由白色变成绿色,在开往南方的旅途中,我和春天拥抱了。苏桃一直吵着想你,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明年的春天,我们就会相见。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闹腾一会儿就喊饿,她吃过面包之后就睡去了。周宁,请常和我保持联络好吗?如果冬天太冷,就一直呆在屋子里,开着暖气,这样度过吧。
自从苏琴离开,周宁又变成了一个人。高鹏没有再来看她,她打过几次电话,一直都是忙碌状态。她总觉得身体很空,常常乏力,经常靠喝汤来取暖,然后又很快的饿去,一碗接着一碗的汤从她都喉咙灌进去,她的身体便得到了片刻的温暖。因为不出门,她有大把的时间消磨,桌上的书,她翻阅了很多次,边边角角都起了毛。有时候,她会提笔写字,写一些不会寄出去的信,写完之后又小心叠起来随便塞到一本书里。渐渐地,她又不再写信,她开始织毛衣,用大红色的毛线,织最简单花式的毛衣,有时候太入迷,浑然忘记时针已经转向第二天。也有时候,还在取针,她就毫无意识地睡过去了,夜如白昼,房间里的灯从未关过。她有时候会感慨,这个冬天好长啊,漫无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