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河南岸,梁军大营。
白日里那场规模不大却耻辱性十足的挫败,在营中蔓延。
天武军营区方向,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军官气急败坏的呵斥。
曾经耀眼的“金甲”士兵们,此刻像是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垂头丧气地清理着染血破损的的甲胄。
愤怒、屈辱、恐惧,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
中军帅帐内。
王景仁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案几上,一份粗略的伤亡统计触目惊心:
天武军损失步卒近五百,多为精锐前排矛手。龙骧军骑兵折损百余骑;神捷军亦有数十人伤亡。
更要命的是,大量装备被毁被抢,尤其是天武军那身象征荣耀与地位的华贵甲胄,成了沙陀人炫耀的战利品。
军心士气,遭受重创!
监军张希逸坐在一旁,捻着佛珠的手指明显比平日快了几分,尖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责难:
“王都统,咱家早说过,周德威那老匹夫诡计多端!李将军勇猛有余,然……唉!”
“此番贸然出击,损兵折将,挫动锐气,更让那李亚子小贼愈发猖狂!皇上若知此事,恐……”
帐下,李思安虽然依旧梗着脖子,但那身华丽的明光铠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渍,脸上也多了几道血痕,眼神中除了未消的怒火,更添了几分狼狈和不安。
他不敢看王景仁,更不敢看张希逸,只是死死盯着地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阎宝、张温等将领则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王景仁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来自汴梁的猜忌,来自部下的不服,来自骄将的失控,还有对面那个老对手周德威……这一切,都将他死死困住。
白天周德威那千余骑突袭和撤退,清晰无比地向他展示了沙陀铁骑在野战中恐怖的机动性和杀伤力。
他的“坚壁消耗”战术,在对方这种高机动袭扰和精准打击下,显得如此笨拙和被动。
粮道被断,草料告罄,军心浮动,再这么耗下去,不等晋军强攻,他这十万大军自己就要崩溃了。
必须改变,必须主动出击!
如何出击?
正面强攻北岸联军营地?对方背靠丘陵,以逸待劳,且有沙陀骑兵策应,风险太大。
王景仁死死盯在悬挂的巨大河北舆图上,最终,定格在那条蜿蜒于两军之间的灰白色玉带上。
“李将军。”王景仁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思安身体一僵,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王景仁。
“今日之失,在于轻敌冒进,中了周德威诱敌之计。然,沙陀骑兵之利,野地难制,亦是实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野河之上:“周德威料定我军新挫,必不敢再出。其袭扰粮道,意在困我、疲我,待我军粮尽自乱。”
“我军不能再坐以待毙!”王景仁的手指划过野河,点在河北岸联军营地的侧后方:“与其强攻其正面坚垒,不如…暗度陈仓!”
“暗度陈仓?”张希逸眉头一挑。
“不错!”王景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野河冰封,冰层厚度不一,大军难以通行。然…若在彼处,秘密架设浮桥!趁夜渡河,直插李亚子营寨侧后,定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皆是一惊。
“夜渡?偷袭?”李思安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风险太大!”阎宝忍不住开口,“浮桥架设,动静不小!若被晋军游骑察觉……”
“所以,必须隐秘!迅捷!选精兵!衔枚裹蹄!趁后半夜,人困马乏,月色不明之时动手!浮桥材料,今夜便秘密准备!不得声张!李将军!”
“末将在!”李思安精神一振。
“命你亲率本部龙骧军五千精锐,配属神捷军两千悍卒,为先锋!待浮桥架成,即刻过河,抢占滩头,稳固桥头堡!”
“后续步卒由阎宝将军统领,紧随其后!一旦先锋站稳脚跟,大军立刻渡河,直扑李亚子中军!”
“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他将目光投向张希逸:“监军大人,此计虽险,然乃破局唯一之机!若能成功,可一举扭转乾坤!”
“还望监军禀明皇上,非景仁行险,实乃周德威逼人太甚!”
他必须争取监军的支持,至少是默许。
张希逸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权衡利弊。
固守待毙,粮尽兵溃,他难逃罪责。
冒险一搏,若胜,则是大功一件。
若败……他目光扫过一脸决绝的王景仁和跃跃欲试的李思安,心中冷笑:自有他们顶罪!
他缓缓点头,尖声道:“都统此计,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能成功,当为首功!咱家…自当如实禀报皇上!”
夜幕,沉沉地笼罩了野河两岸。
呼啸的北风变得低沉而呜咽,细碎的雪沫无声飘落,梁军大营陷入了相对的死寂。
白天受创的天武军营地,伤兵的呻吟被军官刻意压低。
疲惫的士兵们蜷缩在营帐里,靠着微弱的炭火取暖,对即将到来的行动一无所知。
而在大营深处,靠近王景仁指定的河湾方向,一片被严格隔离的区域,却开始了无声而高效的忙碌。
没有火把,只有被严格遮挡的灯笼幽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数千名精挑细选的梁军健卒,口衔木枚,在黑暗中穿行。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示出汴梁禁军精锐的训练有素。
沉重的木料、粗大的绳索、成捆的皮革和充气的皮囊,被悄无声息地运抵河边。
冰冷的河水刺骨,奉命下水的工兵咬着牙,在军官低沉而严厉的呵斥下,按照王景仁亲自设计的图纸,开始在预定河段架设浮桥。
“轻点!动作再轻点!”
负责现场指挥的工兵校尉,声音压得极低,额头布满了冷汗。
每一次木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紧张地望向北岸那片被黑暗笼罩的丘陵。
士兵们屏住呼吸,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作业。
用绳索捆扎木筏,连接浮筒,铺设桥板。
寒冷的河水浸透衣甲,冻得他们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却不敢发出丝毫呻吟。
汗水混合着雪沫,从他们脸上滑落。
王景仁裹着厚重的斗篷,亲自站在河岸一处隐蔽的土坡上,在几名心腹亲卫的簇拥下,凝视着河面上的黑暗。
监军张希逸也悄然而至,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
河面上,浮桥的雏形在黑暗中一点点延伸,悄无声息地探向野河北岸。
“都统,浮桥已过中流,再有一个时辰,当可连通北岸!”
工兵校尉冒着冷汗,摸黑过来低声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