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仁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透出孤注一掷的寒芒。
“传令李思安、阎宝，各部集结，衔枚裹蹄，随时待命！浮桥一通，即刻渡河！此战…许胜不许败！”
寒风吹过，卷起王景仁斗篷的衣角。
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野河之畔，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十万大军的命运。
野河北岸。
联军营地依偎在丘陵的怀抱中，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
连续数日的袭扰和高度戒备，让士兵们疲惫不堪。
只有巡逻队举着火把，在营区间的小径上逡巡，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靠近河岸的一片稀疏林地里，几个裹着厚厚羊皮袄的身影，蜷缩在临时挖出的避风坑里。
他们是晋军放出的暗哨，由周德威亲自安排的老兵油子组成，经验丰富，嗅觉灵敏。
队长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名叫赵老蔫，在晋军中服役超过二十年，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
“娘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一个年轻些的哨兵搓着手，低声抱怨。
“闭嘴！”赵老蔫低声呵斥，警惕地扫视着河对岸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梁军大营。
“想暖和？回晋阳老婆炕头上去！在这儿，把招子放亮点！耳朵竖起来！”
另一个老兵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微皱：“老蔫头，你听…南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赵老蔫立刻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除了呜咽的风声和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河对岸似乎…过于安静了？
在这片寂静中，又似乎夹杂着一种老鼠啃噬木头般的“咯吱”声，还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种异常的寂静，本身就不正常！
梁军新败，夜间防备理应更加森严，怎会如此死寂？还有那奇怪的声响……
“看那边！”一个眼尖的哨兵突然压低声音，指向河湾方向。
借着微弱的雪光反光，隐约可见河面上有比夜色更深的阴影在移动，像是有东西在河面上缓慢地延伸。
就在这时。
“呱——呱——！”
几只栖息在河边枯树上的寒鸦，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而凄厉的鸣叫，从树上飞起，惊慌失措地掠过河面，向着北岸更深处飞去。
寒鸦惊飞！
赵老蔫浑身一个激灵，老兵的本能让他汗毛倒竖。
在战场上，鸟兽的异常反应往往是危险的预兆。
“不好！”赵老蔫从坑里跳起，声音嘶哑而急促，“快！发信号！梁狗在架桥！要偷渡！”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油布的牛角哨。
“呜——呜——呜——！！！”
刺耳的牛角哨声，撕裂野河北岸沉寂的夜空。
三短一长！
代表最紧急的敌情——夜袭偷渡！
紧接着，其他暗哨点的牛角哨，也凄厉地响起。
凄厉的牛角警报声，狠狠刺入李存勖的梦境。他一把抓过枕边的佩刀，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帐外亲卫惊慌地冲进来：“大王！南岸，南岸河湾！暗哨发警！梁军…梁军可能在架设浮桥，准备夜袭！”
“什么？”
李存勖睡意全无，立刻冲出大帐。
周德威、李嗣源等人，也衣衫不整地从各自营帐中冲出，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凝重。
整个联军营地，立时炸开了锅。
士兵们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钻出，军官的怒吼声、士兵的询问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肃静！各归本位！弓弩上弦！长枪列阵！准备迎敌！”周德威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压住了营地的混乱。
老将军虽也刚从睡梦中惊醒，眼神锐利如电，立刻开始发号施令，稳定军心。
李存勖快步登上营中一处高台，和周德威并肩而立，极目向野河河湾方向望去。
夜色深沉，雪沫飘飞，视线模糊。
借着微弱的雪光，隐约可见河面上似乎有数条扭曲的阴影，正在向己方河岸延伸。
对岸梁军大营的方向，死寂已被打破，隐约可见大片移动的黑影和金属甲胄的反光，正悄然集结。
“好个王景仁！”李存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阵后怕，“竟敢行此险招！若非暗哨警觉……”
他不敢想象，若是让梁军精锐悄无声息渡过野河，从侧后杀入毫无防备的营地，会是何等灾难。
周德威的脸上却不见多少惊慌，反而露出一丝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大王勿忧。此乃王景仁黔驴技穷、狗急跳墙之举！他白日受挫，粮道被扰，军心浮动，困守无望，只能铤而走险！”
“夜渡偷营？想法不错！可惜，他选错了对手！也低估了我军的警觉！”
“浮桥架设，动静再小，也难逃天籁！寒鸦惊飞，便是天意示警！更何况…我军的暗哨，不是摆设！”
“传令！”周德威的声音陡然转厉：
“李嗣源！命你率两千精骑，立刻驰援河湾暗哨所在！不必强攻，以骑射袭扰，迟滞其架桥速度！绝不能让浮桥轻易搭成！”
“史建瑭！集结步卒弓弩手，在河岸预设阵地布防！多备火箭！一旦浮桥成型，梁军渡河，给我狠狠地射！”
“其余各部，按预定方位结阵！严防死守！告诉将士们——”
“梁狗想趁夜摸营？那就让他们把狗命，永远留在野河冰水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吼！”联军的士气，被老将军的镇定和自信点燃。
恐惧被愤怒取代，混乱被秩序取代，士兵们迅速跑向各自的战斗位置，弓弩上弦，长枪如林，严阵以待。
李存勖看着周德威有条不紊的指挥，看着迅速从混乱中恢复秩序并燃起斗志的联军营地，心中大定。
凄厉的牛角警报声，在北岸此起彼伏，与南岸梁军压抑的集结声遥相呼应。
野河的冰面，在黑暗与雪光的交织下，映照着两岸骤然紧张的对峙。
李存勖望向南岸河湾那片喧嚣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王景仁，这步险棋，你走错了！这野河，便是你十万大军的葬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