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梁军大营,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压抑中。
昨夜偷渡惨败,又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刚刚受创的梁军头上。
浮桥被焚毁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河岸边,散落着被火箭烧成焦炭的木料,以及不少被晋军弓弩射杀在冰冷河水中的梁军士兵尸体。
侥幸逃回的士兵,个个面如土色,心有余悸。
王景仁站在残破的河岸哨塔上,脸色灰败,眼窝深陷。
一夜未眠的疲惫和计划彻底失败的打击,让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对岸北坡上那片士气正旺的联军营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强攻?
对方依托地利,严阵以待,沙陀骑兵虎视眈眈,无异于自杀!
夜袭?
刚刚失败,对方必然加倍警惕!
粮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负责后勤的将领刚刚哭丧着脸来报:
昨夜,又有一支运粮队被沙陀游骑焚毁。
营中战马草料,仅够三日。许多饿疯了的战马,已经开始啃食营寨的栅栏和帐篷。
“周德威……李亚子……”王景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蛾,越是挣扎,就被那名为周德威的蛛丝缠得越紧。
对方根本不与他决战,只是用无休止的袭扰和坚壁清野,一点点地放干他十万大军的血!
联军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南岸的绝望截然不同。
李嗣源、史建瑭等将领脸上,带着昨夜挫败梁军偷袭的兴奋,正七嘴八舌地请战:
“大王!梁狗新败,士气低落!粮草将尽!此时不攻,更待何时?末将愿为先锋,踏平梁营!”
“对!趁他病,要他命!沙陀铁骑一冲,保管王景仁那老乌龟屁滚尿流!”
“请大王下令!末将等定生擒王景仁、李思安献于帐下!”
李存勖一身戎装,端坐主位。
他年轻的脸庞上,也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昂扬的战意。
昨夜,周德威的及时预警和沉着指挥,让他对这位老将的敬佩更添几分。
夹寨大胜的豪情,又回到了身上。
“诸位将军所言……”李存勖眼中精光闪烁,正欲开口,却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
“大王!诸位将军!且慢!”
周德威缓缓起身,走到大帐中央。
他脸上并无多少昨夜胜利的喜色,反而眉头紧锁,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梁军新败,粮草告急,此乃实情。然,我军此刻强攻其营垒,实乃下下之策!万不可行!”
此言一出,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嗣源等人脸上的兴奋僵住,不解地看着周德威。
李存勖也微微一怔:“老将军何出此言?梁军已成困兽,此时不攻,难道坐等其恢复元气不成?”
“大王明鉴!”
周德威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点在代表梁军大营的位置。
“王景仁虽败,然其营寨坚固,深沟高垒,拒马如林,刁斗森严!我军若强攻,必先以步卒填其壕沟,破其拒马,攀其寨墙!”
“梁军虽疲,困兽犹斗!其弓弩犀利,滚木礌石充足!我军步兵本就羸弱,攻坚拔寨,非其所长!”
“纵有沙陀铁骑之锐,在寨墙深沟之前,亦难发挥!此乃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纵能攻下,必是尸山血海,惨胜之局!”
他顿了顿,手指划过沙盘,指向联军目前所在的野河北岸丘陵:
“我军现驻之地,虽可凭河据守,然地势相对平缓,缺乏纵深!且距离梁营过近,不足三里!”
“梁军若倾巢而出,步骑协同,其庞大兵力眨眼间便可压至河岸!我军虽有河流之利,然隆冬冰封,不足为凭!”
“若被梁军步阵缠住河岸,其后续骑兵包抄侧翼,我军将陷入背水死战之绝境!风险…太大!”
周德威的分析,让帐内热烈的气氛迅速冷却。
李嗣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王处直和王昭祚更是听得连连点头,面露惧色。
“那依老将军之见,当如何?”李存勖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躁。
他认可周德威的顾虑,但让他放弃眼前看似唾手可得的战机,实在心有不甘。
周德威的手指坚定地移向沙盘西北方,一个名为“高邑”的标记点,距离野河约十五公里:
“老臣之意,我军当——主动后撤!移营至高邑!”
“后撤?”
李存勖猛地站起身。
“老将军!我军挫败梁军夜袭,士气正旺!你…你竟要本王不战而退?退至高邑!”
“非是不战而退!乃是以退为进!”周德威毫不退缩,迎着李存勖愤怒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
“其一,高邑地势险要!其城虽小,然背靠赞皇山余脉,南临开阔平原。”
“我军可依托山势,构筑半环形坚固营垒,居高临下,俯瞰平原!进可攻,退可守!”
“比之现下这背水临敌、缺乏纵深的河岸营地,安全何止百倍?”
“其二,拉长梁军补给!我军后撤十五里,梁军若想求战,必得拔营跟进!”
“其粮道本就脆弱不堪,被我袭扰得千疮百孔!战线拉长,其补给更加艰难!”
“我骑兵袭扰其粮道,将如入无人之境!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其三,诱其野战,发挥我长!王景仁若龟缩营中,坐视我军后撤,则其粮尽必溃!”
“若其按捺不住,率军离开营寨,追击至平原,则正中我下怀!”
“我沙陀铁骑之利,在旷野奔驰!届时,以逸待劳,以骑克步,破其步阵,易如反掌!此乃以空间换战机,变被动为主动!”
周德威的谋划清晰而深远,充满了老将的智慧。
然而,此刻的李存勖,却被“主动后撤”这四个字深深刺痛。
夹寨大胜的辉煌还在眼前,晋州“败退”的阴影已被洗刷,如今形势大好,却要再次“退”?
这与他骨子里的骄傲,和渴望决战定乾坤的雄心,格格不入!
“够了!”李存勖猛地一挥手臂,打断了周德威的话。
“老将军句句在理!然,本王问你!我军一退,王镕、王处直二镇军民怎么看?河北观望的豪强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
“他们会说我李亚子怕了王景仁,怕了那群穿金戴银的废物!”
“我沙陀男儿,自先王起,只有挺矛向前,何曾弯弓后退?”
“夹寨十万梁军铁壁,本王尚能踏破!如今区区王景仁,十万缺粮之军,龟缩营中,本王就要望风而退?”
“传出去,岂不让朱温老贼笑掉大牙,让天下英雄耻笑我河东无人!”
他越说越激动,胸中那股被压抑的战意和年轻人的血气彻底爆发:
“本王心意已决!不破梁营,绝不后退!周将军不必多言!速去整顿兵马,准备……”
“大王!”周德威须发皆张,“此非意气用事之时!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
“住口!”李存勖怒目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