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战!又是避战!”
“周德威!本王敬你是父王旧部,功勋卓著!”
“然军国大事,岂容你一再以‘持重’之名,畏首畏尾,阻挠本王破敌!”
“你只需按令行事,督管好步卒防御便是!野战破敌,自有本王与沙陀儿郎!”
这番带着明显怒气和轻视,再次狠狠刺在周德威心上。
帐内一片死寂。
李嗣源等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王处直、王昭祚二人,更是噤若寒蝉。
咚!
周德威迎着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视,右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殿下!老臣非是惧敌!请殿下睁眼看一看!”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几颗铜扣崩飞出去。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只见周德威裸露的胸膛和肩背上,赫然盘踞着数道狰狞扭曲的巨大疤痕。
深褐色的旧创,像是丑陋的蜈蚣,爬伏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那是多年征伐留下的印记。
而最刺目的,是靠近右肩窝处几处色泽犹新的暗红色圆斑,那是刚刚愈合不久的箭疮。
疮口边缘的皮肉还微微翻卷着,诉说着不久前的凶险。
“殿下请看!老臣这副残躯,何处不是为晋室流尽的鲜血?何曾有过半分怯懦?”
他布满厚茧的手指,狠狠点在自己最深的几处伤疤上。
“这每一道疤,都是臣对梁贼刻骨的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则——”
“正因臣历经百战,见过太多尸山血海,才更知轻重!”
“殿下!梁军十万,乃朱温倾尽汴梁精锐,更有魏博爪牙!我军呢?晋中健儿虽勇,不过五万之数。”
“我军唯一可恃者,沙陀铁骑之锐,野地奔袭之利!若如殿下所愿,强攻梁军深沟高垒,正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
“那是将晋国根基、殿下未来,尽数投入虎口!是自寻死路啊,殿下!”
“高邑!地势更高,视野开阔,利于我军骑兵驰骋。更兼其城虽小,墙垣尚存,足以依凭,令步卒结阵固守。”
“我军退至高邑,示敌以弱,引那王景仁来攻。梁军十万之众,粮秣消耗如山,久持必生乱!”
“我军以逸待劳,待其疲惫,再以铁骑雷霆一击,方能扭转乾坤!”
“此非怯懦,乃必胜之谋!请殿下明鉴!”
他深深俯首,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宽阔的肩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袒露的箭疮在炭火光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
帐内死寂。
李存勖胸中翻腾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却仍未熄灭。
他死死盯着周德威背上那几处犹带血色的箭疮,那是一个老将为晋室流尽鲜血的证明。
老将军的话,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砸在他心头。
理智告诉他,这是对的。
可那份年轻气盛,渴望用一场辉煌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冲动,啃噬着他的决断。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斥责,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冰水的破布,又冷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退?
向那王景仁示弱?
他李存勖的名字,岂能与“退却”二字相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大帐厚重的毡帘,被一只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掀开。
来人未着甲胄,只一身深青色的文士棉袍,鬓发如霜,面容清癯。
唯有一双眼睛,温润平和,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到来无声无息,却像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瞬间打破了帐内凝固到极限的气氛。
所有将领,包括跪伏在地的周德威,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这位元老重臣。
连李存勖那灼灼燃烧的怒意,也似乎被这双平静的眼睛稍稍压制,微微晃动了一下。
张承业步履沉稳,径直走到帐中。
目光先是在周德威袒露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僵立如塑的李存勖。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双臂,平托着一柄带鞘的长剑。
那剑鞘斑驳古旧,剑柄缠着的丝线也已褪色发暗,却仍被摩挲得异常光滑。
整个剑身透着一股饮血无数的沉重煞气,与张承业那文弱清癯的身形,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殿下,老奴此来,非为军务,只为一物。”
他托着剑的双手,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此乃先王遗剑。”
“先王”二字一出,李存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霍然抬头。
张承业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李存勖变得赤红而复杂的眼睛,缓缓道:
“先王弥留之际,将此剑交付老奴之手。先王之言,犹在耳畔:
‘承业,此剑随孤半生,饮尽贼寇之血。今付于汝。待吾儿亚子长成,若其性烈如火,难忍一时之辱,难辨一时之进退……汝可持此剑示之。
告之,为帅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图谋天下。此间血痕,非仅敌寇之血,亦有孤之血泪教训。望其…莫负孤望!’”
张承业的目光,再次扫过周德威袒露的胸膛。
“殿下,周老将军之言,字字泣血,皆是为晋国社稷计。他一身伤疤,便是忠勇铁证!”
“梁军势大,锐气尚存,王景仁深沟高垒,正是待我以疲敝之师撞其铁壁。此非勇,乃愚也!”
“高邑地利,退守疲敌,方是制胜之道。老将军之谋,忍一时之辱,待敌之隙,此乃先王托付老臣之深意啊!殿下!”
他捧着那柄沉重的遗剑,膝盖一弯,竟也朝着李存勖缓缓跪了下去,白发垂落,姿态恭谨却带着千钧之力。
“请殿下……三思!忍此一时之辱,以图万世之功!老臣张承业,以性命担保周将军之策,此乃存晋兴唐唯一坦途!”
“监军!”“张公!”
帐中诸将,眼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元老竟然也跪下了,无不骇然动容,纷纷低呼出声,脸上皆露出不忍与震撼之色。
李存勖站在那里,俨如变成了一尊石像。
终于,李存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缓缓吐出时,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与沉重:
“传令三军——”
声音在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诸将心头。
“即刻拔营!退守高邑!”
“命周德威全权统御骑兵,李嗣源副之!以精骑轮番袭扰梁军粮道、斥候,昼夜不息,疲其军,断其粮!”
“命张承业总理后方粮秣转运,确保高邑守备万无一失!王镕、王处直所部,随中军行动,务必整肃军纪,不得有误!”
中军大帐内,诸将轰然领命。
周德威重重叩首,张承业捧着先王遗剑,缓缓起身。
“王景仁…”李存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且容你得意片刻。待春草萌发时…再看这河北,是谁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