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河到高邑,不过十五里。
联军后撤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晋军主力在高邑残破的土墙后面扎下了根,依托着这片微微隆起的地势,像一只暂时收拢爪牙的猛虎,蛰伏在风雪里。
王景仁终究没敢贸然追击,只是派了大股游骑远远缀着,确认晋军当真退入了高邑那座小小的土围子。
消息传回,梁营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与喧嚣。
汴梁来的禁军老爷们拍着大腿,指着北面高邑的方向,唾沫横飞。
“看!什么河东猛虎,沙陀狼骑!还不是被咱们王帅吓得屁滚尿流,钻进耗子洞去了!”
“就是!十万对五万,吓也吓死他们!那李亚子,毛都没长齐呢!”
“依我看,过不了几日,等咱们粮草齐备,大军推过去,踏平那土围子,活捉李亚子回汴梁献俘!”
李思安一身光鲜的亮银甲,站在自己营帐前,听着四面八方的喧哗,嘴角挂着一丝矜持又得意的冷笑。
他麾下的天武军士卒更是趾高气扬,擦拭着甲胄上装饰的金银箔片,好像胜利已唾手可得。
龟缩避战的憋闷,在这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喧嚣里,得到了些许发泄。
只有王景仁本人,在帅帐中听着外面的喧哗,眉头却锁得更紧。
晋军退得太干脆,退得太有章法,绝非溃败之象。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高邑城头,李存勖按着冰冷的垛口,眺望着南方梁营隐约的灯火和喧嚣。
风雪扑打在他年轻刚毅的脸上,眼中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彻底熄灭。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周将军,该开始了。”
周德威花白的胡须上结着细小的冰凌,闻言重重抱拳,眼中寒光一闪:“殿下放心!梁贼笑不了多久了!”
他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城头。
当夜,晋营辕门悄然洞开。
没有号角,没有鼓点,只有马蹄裹着厚厚布帛,踏在冻土上的沉闷声响。
一千五百名最剽悍的沙陀精骑,分成三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高邑。
周德威亲率五百骑居中策应,李嗣源领五百骑向东,另一名悍将史建瑭率五百骑向西。
他们的目标,不是梁军森严的大营,而是那蜿蜒在后方,连接着汴梁与柏乡前线的脆弱命脉。
腊月十七,天刚蒙蒙亮。
一支庞大的梁军辎重队,在通往柏乡的官道上艰难蠕动。
数百辆牛车、骡车,深陷在被前军踩踏得稀烂又冻硬的泥泞里,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押送的兵丁不过千余,多是些老弱或新募的士卒,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转瞬就在眉毛胡须上凝成白霜。
驱车的民夫,更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在皮鞭的催促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臊臭、粮袋的霉味和一种绝望的疲惫。
突然,大地传来一阵既像闷雷滚动,又似冰层开裂的震颤。
押送军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再是闷雷,而是无数铁蹄踏碎冻土,敲打冰河的死亡鼓点!。
“敌……”
他凄厉的示警只喊出一个字,便被一支从东面矮岗后射来的鸣镝,彻底撕裂。
“呜——嗡——!”
凄厉的箭啸,撕破了清晨的死寂。
紧接着,一片密集的箭雨,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东面那片稀疏的枯木林后,兜头泼下!
“噗噗噗!”
“呃啊!”
“我的腿!”
惨叫声、牲畜的惊嘶、箭簇入肉的闷响,在现场炸开。
押送的梁军士卒,像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鲜血泼洒在雪白的冻土上,触目惊心。
民夫们炸了窝,哭喊着四散奔逃,将本就混乱的车队,冲撞得更加七零八落。
“沙陀狗!是沙陀狗来了!”幸存的军官嘶声力竭地吼着,声音却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
就在梁军一片混乱,本能地想要向东面结阵防御时。
西面方向,另一股更暴烈的蹄声,轰然爆发!
“呜嗬——!”
充满野性的战嚎,冲天而起。
李嗣源一马当先,手中沉重的马槊低垂,槊尖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五百沙陀铁骑紧随其后,排成一个异常宽大的锋矢阵。
马蹄卷起雪泥冰渣,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狠狠地撞进了辎重队混乱不堪的西侧。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沙陀骑兵根本不屑于与那些惊慌失措的梁军步卒纠缠。
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
粮车!驮马!骡子!
沉重的马槊,轻易地挑翻挡路的士卒,然后狠狠捅进满载粮秣的大车。
木屑、麻袋碎片、金黄的粟米、雪白的盐粒,刹那迸射开来。
更有凶悍的骑兵,直接策马撞向拉车的牲畜。
巨大的冲击力,将牛骡撞得筋断骨折,哀鸣倒地,沉重的粮车随之倾覆。
火把被点燃,毫不留情地投向那些堆积如山的草料车、粮袋车。
腾!
干燥的草料,遇火即燃,火苗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粮袋,浓烟滚滚冲天,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巨大的黑色烟柱。
“烧!给老子烧光!一粒米也不留给朱温老贼!”
李嗣源须发戟张,槊尖挑着一个燃烧的粮袋,在烟火中咆哮。
一名梁军小校,试图组织身边几十个还算完整的士卒结阵抵抗。
“不要乱!结圆阵!长枪……”
话音未落,数支势大力沉的投枪,带着凄厉的呼啸破空而至。
噗嗤!
小校连同他身边几个亲兵,被狠狠贯穿,钉死在地上。
掷出投枪的沙陀骑兵,看都不看一眼,策马从尸体旁掠过。
手中弯刀顺势劈下,将一个试图去捡地上长矛的梁兵,半个脑袋削飞!
这是一场效率惊人的破坏。
沙陀骑兵来去如风,所过之处只留下燃烧的车辆、倒毙的牲畜、散落的粮食和遍地残缺的尸体。
他们根本不做停留,一击得手,迅速脱离,毫不在意那些零星的反击。
等梁营方向派出的大股骑兵援军,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狼藉的修罗场。
燃烧的余烬冒着浓烟,粮食混着血水在泥泞中冻结,侥幸未死的牲畜在尸堆旁发出凄凉的哀鸣。
而袭击者,早已消失在北方茫茫的风雪原野中。
只留下几面印有“李”字和晋军标识的破旧战旗,插在最高处的粮堆废墟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