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仁脸色铁青,站在柏乡大营的瞭望台上。
看着远处天际那几道尚未散尽的滚滚黑烟,紧握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发白。
帅帐内,负责粮秣转运的参军,匍匐在地,抖如筛糠,额头上冷汗涔涔。
“大帅…东线…东线粮队…完了…三百车粮,两百车草料…押运的赵校尉以下…尽没……”
“报——!”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大帅!西路…西路粮队在邢村遭袭!粮草被焚大半,骡马尽失,民夫逃散…护粮的刘都头战死……”
王景仁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赶走了地上瘫软的参军和悲号的传令兵。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隐约传来的士卒因粮秣短缺而起的骚动和咒骂。
“沙陀狗…好狠!”王景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代表粮道、补给点的标记。
周德威这一手,打在了他七寸上。
七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草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汴梁的补给线本就漫长,如今被这神出鬼没的沙陀骑兵反复撕咬,更是雪上加霜。
他猛地转身,厉声下令:“传令!各营粮秣减半!战马草料…减三成!”
“各军斥候,加派三倍!凡运粮队,必须三千步卒以上护送,骑兵不得少于五百!再发现粮队遇袭而护军未力战者,主将以下皆斩!”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命令传达下去,原本因“逼退”晋军而稍显松懈的梁营,再次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怨愤所笼罩。
粮秣减半。
这意味着原本就粗糙难咽,分量不足的饭食,将变得更加稀薄寡淡。
饥肠辘辘的士兵,捧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看着碗底几粒可怜巴巴的粟米,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怒火。
他们不敢骂高高在上的大帅,只能将怨毒的目光,投向那些负责分发食物的辎重营军官,投向那些依旧能吃饱喝足的禁军老爷们。
更致命的打击,落在了战马身上。
草料减三成!
对于这些消耗巨大的战马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
最先遭殃的是,那些驮运物资的驮马和拉车的役畜。
它们本就在严寒和超负荷的劳役中挣扎,如今草料骤减,迅速变得形销骨立,肋骨根根凸出,皮毛失去光泽,粘满污秽和冰碴。
每天清晨,都能在营地的角落里,发现几匹倒毙的牲畜尸体,僵硬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紧接着,是那些普通骑兵的坐骑。
它们也迅速消瘦下去,奔跑的力量在消退,毛色变得枯槁。
骑兵们看着自己心爱的伙伴日渐萎靡,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省下自己那点掺了糠麸的口粮,偷偷喂给自己的马,可这,也是杯水车薪。
营地里,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安的腐烂气味,那是饥饿和寒冷共同作用下的死亡气息。
只有李思安麾下那些天武军精骑的战马,靠着特殊的“待遇”和军官们克扣下来的草料,暂时还能维持着膘肥体壮、神骏非凡的姿态。
但这份“特殊”,在饥寒交迫的普通士卒和骑兵眼中,更加深了军中的裂痕与怨恨。
汴梁禁军与魏博军之间,普通步卒与骑兵之间,底层士卒与军官之间。
无形的鸿沟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正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
……
唏律律——
一声带着无尽痛苦的马嘶,划破黎明前的死寂,随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踢打声。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寒风呜咽。
负责照料这片区域的一个魏博军老马夫,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硬的泥泞和半融的污雪走过来。
他手里拎着一把豁了口的破斧头,脸上沟壑纵横,麻木得没有一丝表情,走到那匹刚刚停止挣扎的驮马旁边。
那马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嶙峋的肋骨凸起,皮毛肮脏打绺,沾满了冻住的粪便和泥浆。
深陷的眼窝空洞无神,大张着嘴,舌头无力地耷拉在沾满白沫的唇边。
老马夫叹了口气,熟练地蹲下,抡起破斧头,对准马脖子上那层薄得可怜的皮肉,狠狠劈了下去。
咔嚓!
冻硬的皮肉,发出一声脆响,暗红粘稠的血液,缓慢地渗了出来,很快就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黑紫色的冰晶。
“老张头!又死一个?”旁边另一个马夫,裹着破毡子,瑟缩着凑过来。
“嗯。”老马夫头也不抬,继续费力地劈砍着,“今儿早上…第六匹了。”
他麻木地指了指不远处,“喏,那边还有几匹,眼看也撑不过晌午。”
他指的方向,几匹同样瘦骨嶙峋的马,无力地跪卧在冰冷的泥地上,腹部剧烈地起伏,眼神涣散,已是弥留。
“娘的!这鬼天气,这没粮没草的日子,别说牲口,人都快熬不住了!”
后来的马夫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上头就知道减料!减料!这他娘的是要活活耗死咱们!连带着这些哑巴牲口一起陪葬!”
老马夫没再搭话,只是沉默地劈砍着,动作机械而沉重。
斧刃每一次落下,都溅起暗红的冰渣。
麻木的眼神,扫过这片死气沉沉的“马坟场”。
倒毙的牲口横七竖八,冻硬的尸体像一块块丑陋的黑色岩石。
几个和他一样麻木的老卒,正沉默地处理着尸体,剥下那层几乎没什么价值的皮,或者试图从僵硬的骨头上刮下一点带着血丝的肉。
这是营地里唯一还能入口的“荤腥”,虽然带着浓重的腥臊和绝望的味道。
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正是来源于此。
这股死亡的气息,迅速蔓延至整个营地,钻进了每一个士卒的肺腑,更钻进了骑兵们的心底。
骑兵营区,气氛更是压抑。
普通骑兵们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火苗小得可怜,只能勉强烘烤着冻僵的双手。
他们的目光,都死死盯着火堆旁那些同样瑟缩的的伙伴。
这些曾经神骏的战马,如今皮毛暗淡无光,肋骨根根可数,巨大的骨架在松弛的皮肉下支棱着,显得异常突兀。
马鬃和马尾沾满污秽,纠结打绺。
它们无力地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白霜,巨大的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微弱而短促。
咚咚——
饥饿让它们变得焦躁不安,不时用蹄子刨着冻得梆硬的地面。
或者烦躁地甩着头,发出痛苦的嘶鸣。
一个年轻的骑兵,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正紧紧抱着自己那匹黄骠马的脖子,把脸埋在它冰冷粗糙的鬃毛里。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那黄骠马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费力地扭过头,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年轻骑兵冻得通红的脸颊。
这微弱的亲昵,却让年轻骑兵哭得更凶了。
“哭,顶个卵用!”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骑兵,低吼一声,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