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骑兵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杂粮饼子。
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冻得梆硬,掺着大量黑乎乎的麸皮。
他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犹豫了一下,又掰得更小些。
然后摊开手掌,递到自己那匹同样瘦弱的枣红马嘴边。
那马急切地伸出舌头,贪婪地卷走了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
粗糙的舌头舔过老骑兵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心,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老子的口粮…每天省下这一小口…能顶什么用……”
老骑兵看着枣红马意犹未尽地舔舐着他的掌心,声音哽咽,“狗日的周德威!狗日的王景仁!这是要绝了咱们骑兵的根啊!”
“根?哼!”另一个面色阴沉的骑兵,猛地啐了一口,“咱们的根,在人家汴梁老爷眼里,算个屁!你看看那边!”
营地另一头,属于天武军骑兵的区域。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依旧能看到那些马匹明显更精神些,皮毛在灰暗的天光下甚至还能泛出些油润的光泽。
几个天武军的马夫,正从车上搬下为数不多的的草料捆,优先喂给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
这鲜明的对比,狠狠烫在所有普通骑兵的心上。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天武军的马就能吃草料!咱们的马就只能啃泥巴,等死?”
年轻骑兵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烧起愤怒的火焰。
“凭什么?就凭人家是汴梁来的禁军老爷!就凭人家李思安将军是大帅眼里的红人!”
“咱们这些魏博的,外镇的,还有那些新募来的穷鬼,命贱!马命更贱!”
“老子不服!”
一个粗壮的骑兵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他娘的仗还怎么打?连马都站不稳了,还冲个鸟的阵!王景仁龟缩在这里等死,周德威在外面断咱们的粮草!”
“再这么下去,不用晋军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饿死冻死在这鬼地方了!”
怨气就像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骑兵营区的怒火,迅速点燃了毗邻的步兵营地。
步卒们同样在饥饿和严寒中煎熬,捧着越来越稀薄的粥碗,看着自己冻裂流脓的手脚。
当他们看到骑兵们因为马匹而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怨恨时,一种带着扭曲快意的幸灾乐祸油然而生。
“呸!一群骑马的丘八,嚎什么丧!你们的马死了,正好!省下的草料给老子们熬碗稠粥喝!”
一个瘦高的步兵什长故意提高了嗓门,对着骑兵营地方向大声嚷嚷。
“就是!平日里骑着马耀武扬威,抢功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现在马没草吃了?活该!饿死那些畜生才好!”
旁边的步卒跟着起哄,声音里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气。
“你们说什么?!”
一个暴脾气的骑兵猛地跳起来,拔出半截腰刀,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几个步卒。
“老子说的就是你!怎么?马没力气了,人也怂了?有种过来啊!”
步兵什长毫不示弱,也抽出了随身的短刀。
他身后的步卒纷纷抄起长矛、木棍,围拢过来。
眼看一场营啸,就要爆发!
负责巡营的军法队,闻声迅速赶来,领头的队正厉声呵斥,挥舞着皮鞭抽打在最前面几个情绪激动的士卒身上。
“都他娘的反了?聚众喧哗,冲击友军!想挨军棍吃刀子吗!”
皮鞭的脆响和凶狠的斥骂,暂时压住了场面。
冲突的双方被强行分开,互相用最恶毒的眼神瞪着对方,嘴里低声咒骂着“汴梁狗”、“魏博贼”、“骑马的废物”、“泥腿子穷酸”。
然而,压制住的只是表面的冲突。
那在底层士卒间蔓延的怨恨,对汴梁禁军特权的怨恨,对骑兵占有更多资源的怨恨,对军官克扣的怨恨,尤其是对主帅王景仁龟缩策略的滔天怨愤……
在冰冷的营地里无声地发酵,膨胀,眼看就要将整个营地撑爆。
帅帐内,炉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王景仁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比帐外的天空还要阴沉。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份触目惊心的伤亡与损耗简牍。
“……腊月廿一至廿五,五日间,各营报损驮马、役畜计三百七十五匹……
骑兵战马倒毙、病重失去战力者,一百二十八匹…其中魏博、昭义、河阳等外镇军马损失尤重…营中草料…仅余三日之用……”
参军念到这里,声音已经低不可闻,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王景仁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剑柄上,青筋暴起。
一百二十八匹战马,这还仅仅是明确失去战力的!
那些摇摇欲坠、只能勉强站立的,又有多少?
自己麾下那支曾经令人生畏的庞大骑兵力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崩塌。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神出鬼没的沙陀铁骑,还有这该死的漫长的补给线。
“大帅!”一个汴梁系的将领,忍不住站了出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士卒怨声载道,骑兵战力锐减!那李亚子和周德威躲在乌龟壳里,就等着看我们自乱阵脚!”
“末将请命,给我一支精兵,明日就踏平高邑!再拖下去,军心就彻底散了!”
“踏平高邑?”王景仁目光刺向那请战的将领。
“拿什么踏?用你那饿得站不稳的战马?还是用那些捧着稀粥碗、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的步卒?”
“周德威就等着我们出去!出去送死吗?!”
那将领被他噎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言。
“报——!”又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冲进来,“大帅!不好了!天武军…天武军的草料场…被人…被人抢了!”
“什么?!”王景仁和李思安同时失声惊呼。
李思安更是霍然站起,脸色铁青。
“是…是魏博军的一些骑兵,还有…还有不少步卒…趁夜摸过去…抢走了刚运到的十几捆干草…看守的兄弟被打伤了好几个……”
“反了!反了天了!”李思安猛地拔出佩剑,“敢抢老子的草料!老子剁了他们!”
“够了!”王景仁一拍案几,震得简牍都跳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李思安,“李将军!管好你的兵!约束好你的草料!这个时候,还嫌不够乱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帐中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汴梁系的惊怒,外镇将领的冷漠甚至幸灾乐祸。
一股冰冷的绝望,流遍王景仁的四肢百骸。
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胡床上,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加强戒备…草料…再减…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