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料再减一成的命令,须臾点燃了整个梁营压抑到极致的怨毒。
死亡的气息,更加浓重了。
咯吱咯吱——
清晨巡营,王景仁的靴底踩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声音,常常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响打断。
那是负责收尸的辎重营老卒,用冻僵的手拖着倒毙马匹的尸体,在冻土上摩擦出的沉闷拖拽声。
呱呱呱——
那些曾经承载着梁军荣耀与力量的躯体,被随意丢弃在营地边缘越堆越高的“马坟”上,引来成群结队的乌鸦,发出贪婪而瘆人的聒噪。
“大帅……”亲兵统领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王景仁麻木的巡视,递上一卷粗糙的麻纸。
王景仁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军报,而是一首不知何人所作,在底层士卒中悄然流传的《饿马谣》:
野河冰,柏乡雪,
汴梁老爷坐暖阁。
天武马,食精粟,
魏博马,啃冻土!
王帅令,如山重,
再减草料喂寒风!
马儿倒,人心寒,
沙陀刀,几时悬?
不如反了去投晋,
换口热汤暖肠肚!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景仁的心上。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如反了去投晋”,更是让他脊背霎时爬满冷汗。
军心至此,已近溃散边缘!
他一把攥紧那粗糙的麻纸,暴戾的杀意直冲顶门,心中想着,必须立刻下令彻查,找出散布谣言的源头,杀一儆百!
然而,目光触及不远处,几个蜷缩在避风处的魏博军士卒,脸色青紫,捧着破碗,小口啜吸着近乎透明的稀粥。
那杀意又直接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力。
杀?
杀得过来吗?
杀光了魏博军,谁来填战线?
靠那些同样怨气冲天,眼高于顶的汴梁禁军吗?
“查…暗中查访,不得声张。发现…格杀勿论。”命令下达,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
那首《饿马谣》,早已如同瘟疫,渗入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回到帅帐,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
王景仁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焦躁地在冰冷的地面上踱步,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上。
粮道一日三惊,草料断绝,军心濒临崩溃……龟缩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变!
必须打出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打破这该死的僵局。
目标,就是高邑!
强攻硬寨,损失太大,周德威必然严阵以待。
夜袭!
对,趁风雪夜,轻兵突进,打李亚子一个措手不及。
若能一举攻破高邑,斩杀或擒获李存勖,则全局可定!
这个大胆的计划,在王景仁心中迅速成型,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
然而,这计划要执行,离不开一个人,离不开他那支目前梁营中唯一还保持着基本战力的天武军精骑。
没有这支锋利的矛头,夜袭就是送死。
“来人!请李思安将军速来帅帐议事!”
片刻之后,李思安掀帘而入。
他依旧一身光鲜的亮银甲,腰佩宝剑,步履沉稳,脸上带着惯有的矜持与倨傲。
只是仔细看去,他那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焦躁。
“李将军,请坐。”
王景仁罕见地挤出一丝笑容,亲自为李思安倒了一碗温热的酒浆,推到他面前。
这反常的礼遇,让李思安眉头一挑。
“大帅召末将前来,有何要事?”李思安没有动那碗酒,目光直视王景仁。
王景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而有力:
“李将军,如今局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粮草断绝,军心浮动,战马倒毙日多……周德威那恶贼,就是要耗死我们!”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思安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便加重了语气,“坐以待毙,绝非良策!本帅思虑再三,决意行险一搏!”
“本帅欲效法古之名将,行奇袭之策!选精锐敢死之士,趁风雪交加之夜,轻装疾进,突袭高邑!”
“若能一举破城,擒杀李亚子,则大局可定!”
“而此役成败之关键,全赖将军麾下天武军精骑为先锋利刃!将军之勇,冠绝三军,此重任,非将军莫属!”
王景仁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思安,期待着他慷慨激昂的回应。
然而,回应他的,是帅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李思安端坐在那里,脸上的矜持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又迅速化为一种混合着深深怀疑的复杂神情。
他甚至没有掩饰嘴角那一丝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夜袭高邑?风雪夜?大帅,您是在跟末将说笑吗?”
王景仁脸上的笑容,刹那僵住:“李将军何出此言?此乃破局之良策!”
“良策?”
李思安霍然站起,银甲叶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大帅!您看看外面!看看咱们的兵!看看咱们的马!”
“除了我天武军,还有哪支骑兵能在这种鬼天气、这种路况长途奔袭?风雪夜路,人马失蹄坠沟者,不计其数!”
“那周德威是什么人?是沙陀老狼,鼻子比狗还灵!我军稍有异动,他那神出鬼没的骑兵能立刻嗅到风声!”
“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偷袭他,而是他张开网等我们钻进去!”
他越说越激动,“再者,高邑虽小,墙垣尚在!晋军退守多日,工事必然加固!”
“就算侥幸摸到城下,如何攀城?用冻僵的手去爬冰墙吗?”
“李亚子身边有周德威、李嗣源这些悍将,张承业坐镇后方,岂是易与之辈?”
“您让我天武军的儿郎,去当这送死的先锋?,去填那无底洞,末将恕难从命!”
“李思安!”
王景仁也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帅?还有没有军令!”
“晋军龟缩不出,是周德威的疲兵之计!再拖下去,不等晋军来攻,我军自己就溃了!”
“此乃生死存亡之际,岂容你推三阻四,畏敌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