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敌如虎?哈哈!”
李思安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
“大帅!末将追随皇上征战四方,冲锋陷阵何曾落后于人?”
“末将畏的是白白送死,畏的是拿汴梁最精锐的儿郎,去填您这纸上谈兵的险招!”
“您口口声声说周德威是疲兵之计,可您自己呢?”
“龟缩柏乡,坐视粮道被断,坐视草料断绝,坐视军心涣散!这就是您这位‘善守’名将的方略吗?”
“李思安!你放肆!”
王景仁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剑尖直指李思安。
帅帐内的气氛,剑拔弩张,侍立的亲卫们手按刀柄,紧张地盯着两人。
李思安却毫无惧色,反而向前逼近一步,挺起胸膛,冷冷地迎着那锋利的剑尖,“大帅要斩末将?请便!”
“只是末将这颗头颅落地之前,也想问问大帅…”
“您这夜袭之策,究竟是破敌良谋,还是……因粮尽援绝、走投无路之下的狗急跳墙?”
“您又打算用多少汴梁儿郎的性命,去填您这‘奇袭’之功?”
“你…你…”王景仁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剑尖离李思安的咽喉不过寸许,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李思安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对失败的恐惧,对承担责任的恐惧,对朱温雷霆之怒的恐惧!
这恐惧让他窒息,让他浑身冰冷。
就在这时,帅帐的毡帘再次被掀开。
进来的是魏博军的主将,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将领,史彦超。
他是奉王景仁之令前来商议军务的,显然在帐外已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吵。
进来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向王景仁草草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便像一根柱子般杵在那里。
目光在李思安和王景仁之间冷冷扫过,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甚至隐隐幸灾乐祸的漠然。
史彦超的出现,让王景仁和李思安都稍稍冷静了一些。
王景仁看着史彦超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再看看眼前桀骜不驯的李思安。
哐当!
他握着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佩剑掉落在地。
李思安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剑,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王景仁和面无表情的史彦超,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冷笑。
他整了整自己光亮的银甲,然后对着王景仁抱了抱拳,动作敷衍至极:
“大帅若无其他‘高见’,末将营中还有军务,告退!”
说罢,不等王景仁回应,转身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
厚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李思安的身影。
帅帐内只剩下王景仁和史彦超,以及地上那柄孤零零的佩剑。
王景仁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冰冷的胡床,双手捂住了脸。
指缝间,传出他断断续续的哽咽。
所有的压力、屈辱、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他。
史彦超依旧像根柱子般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位主帅的崩溃。
过了许久,直到王景仁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才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缓缓开口:“大帅,夜袭之事…还要议吗?”
王景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史彦超。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颓然地挥了挥手。
史彦超嘴角向下撇了一下,再次抱拳,动作比李思安更加敷衍。
“末将告退。”
腊月二十八的雪,下得没了章法。
不再是纷纷扬扬的鹅毛,而是细密冰冷的雪砂。
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抽打在柏乡原野上,抽打在梁军营盘里每一个活物的脸上、身上,更抽打在王景仁千疮百孔的心上。
帅帐内,那盆日夜不熄的炭火,也像是要被帐外渗入的寒气冻僵了,只勉强维持着一点暗红的光晕。
非但驱不散寒冷,反而映得王景仁枯坐的身影更加孤寂萧索。
他裹着厚重的狐裘,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气。
案几上,那卷记录着触目惊心损耗的简牍,他再没有勇气去翻开。
李思安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史彦超那冰冷的漠然,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尊严和意志。
帐帘掀开一道缝,亲兵统领带着一身寒气闪入,小心翼翼地呈上一物。
又是一卷粗糙的麻纸,边缘被冻得发脆。
王景仁麻木地接过,展开。
依旧是那首《饿马谣》,字迹依旧歪歪扭扭,用木炭写成。
但这一次,在末尾处,却多了一行用朱砂写就的蝇头小楷,刺眼无比:
亚子戏作,聊赠梁营诸公一笑。沙陀健儿,热汤肥羊以待投诚。
嗡!
王景仁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接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
李亚子!
竟然是李存勖!
这首搅得他军心濒溃的恶毒歌谣,竟然是那个黄口小儿亲自炮制,还堂而皇之地署上名号“戏作”?
奇耻大辱,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噗——!”
一口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喷溅在面前的简牍和那卷麻纸上。
暗红的血点,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
王景仁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案几,差点瘫软下去。
“李…亚…子…周…德…威!”
王景仁攥紧那染血的麻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揉搓,好似要将它连同那个名字,一起碾成齑粉!
就在王景仁被这恶毒的“戏作”,刺激得几乎要发狂时。
营盘西南角,距离辕门不足两箭之地,一片稀疏枯树林边缘。
一支约五十人的梁军巡逻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
领头的队正姓赵,是个汴梁禁军的老兵油子。
他缩着脖子,把冻得发木的脸,尽量埋进肮脏的皮袄领子里,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这鬼天气、这鬼地方,还有那该死的沙陀狗。
身后的士兵们,更是无精打采,队形散乱,长枪拖在雪地里。
战马?
那是天武军老爷才配用的,他们这种苦哈哈的步卒,只有靠两条腿在这冰天雪地里熬着。
“妈的,这雪下得邪乎,能见度太差,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眼睛放亮点!”
赵队正回头吼了一嗓子,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有气无力。
突然!
咻咻咻——
一阵极其短促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从枯树林深处暴射而出!
噗嗤!
“呃啊!”
“我的腿!”
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梁兵,毫无征兆地扑倒在地,背上赫然插着还在微微颤动的羽箭,鲜血迅速在雪地上洇开大团刺目的红。
“敌袭!敌袭!结阵!快结……”
赵队正魂飞魄散,嘶声力竭地吼叫,手忙脚乱地想要拔刀。
然而,他的吼叫,戛然而止。
一支力道奇大的羽箭,角度刁钻,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他握着刀柄的右手手掌。
“啊——!”赵队正松开刀柄,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倒。
捧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在雪地里翻滚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