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狗!是沙陀狗!”
幸存的梁兵彻底乱了套,惊恐地尖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雪地里乱撞。
有人试图去扶倒地的同伴,有人慌不择路地往辕门方向跑,更多的人则吓得直接趴倒在雪窝里,瑟瑟发抖。
混乱中,几十骑从风雪里凝结出来的鬼魅,从枯树林中呼啸而出。
他们人马皆裹着粗糙的白色麻布斗篷,在漫天雪砂中与天地同色。
当先一人,须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周德威。
他手中一张硬弓弓弦,还在嗡嗡作响。
显然刚才那精准射穿手掌的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呜嗬——!”
沙陀骑兵发出野狼般的呼哨和怪叫,绕着这支彻底崩溃的梁军巡逻队疾驰。
他们并不急于冲阵砍杀,而是精准地射出箭矢,专射那些试图爬起来反抗或逃跑的梁兵。
噗!
一个刚爬起来的梁兵大腿中箭,惨叫着再次栽倒。
嗖!
一支箭擦着另一个梁兵的耳根飞过,吓得他魂飞魄散,直接尿了裤子。
“哈哈哈!汴梁的软脚虾!有种起来跟爷爷过两招啊!”
一个沙陀骑兵用生硬的汉话大声嘲笑着,策马从趴着的梁兵头顶掠过,马蹄溅起的雪泥冰渣,糊了那梁兵一脸。
五十名梁军巡逻队,在几十名沙陀精骑的戏弄下,毫无反抗之力,眨眼间就死伤近半。
余下的全都魂飞魄散地趴在雪地里,连头都不敢抬,只盼着这些煞星早点离开。
周德威勒住马,冰冷的目光扫过雪地上那些蠕动的梁兵尸体和哀嚎的伤员。
最后落在那个捧着血手,还在雪地里翻滚哀嚎的赵队正身上。
他猛地一提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告诉王景仁!缩头乌龟当久了,脖子会僵!”
“我周德威就在这野河边上等他!有种就拉出他那十万大军,来堂堂正正一战!”
“若再当缩头乌龟…哼!老子明日再来,取他营中草料喂马!儿郎们,走!”
话音未落,几十骑沙陀精骑齐声唿哨,调转马头,卷起漫天雪尘,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和枯树林的深处。
只留下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耻辱,在梁军营盘边缘弥漫开来。
辕门上的梁军守兵,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屠杀与羞辱。
他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指甲深深抠进木质的箭垛里,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白色的幽灵扬长而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狂躁,在每一个守军士兵胸中膨胀,要将他们撑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一个年轻的守门都头,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木柱上。
指节皮开肉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沙陀人消失的方向,双目赤红。
“王帅…王帅到底在等什么?!就任由这些沙陀狗,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吗?”
另一个老兵嘶哑着嗓子低吼,声音里带着哭腔。
“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啊!就这么被几十个人堵在营里当孙子打!这仗打得窝囊!窝囊透顶!”
压抑的怒吼和咒骂,在辕门守军中蔓延开来。
帅帐内,赵队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进来。
他右掌被一支粗大的狼牙箭贯穿,伤口血肉模糊,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恐惧,让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大帅…沙陀…周德威…就在…就在营外…杀人…还…还让末将…带话……”
赵队正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将周德威那番充满羞辱的挑战话语复述了一遍。
帐内侍立的汴梁系将领们,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几个脾气火爆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胸膛剧烈起伏。
只等王景仁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与沙陀人拼命。
王景仁端坐在胡床上,面无表情。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好像都随着刚才那口鲜血吐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听着赵队正的哭嚎,听着周德威那狂妄的挑战,眼神空洞,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只有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攥着那件厚实的狐裘,手背上青筋虬结。
“大帅!”
一个汴梁将领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
“周德威老贼猖狂至此!竟敢在我十万大军营前屠戮士卒,口出狂言!”
“末将请命,率本部精骑出营,定斩此獠狗头,雪此奇耻大辱!”
“末将愿往!”
“末将同去!不杀周德威,誓不为人!”
帐内请战之声,顿时此起彼伏,群情激愤。
王景仁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了将领们眼中的怒火,也看到了那怒火深处潜藏的恐惧。
“不可…”
他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此乃周德威…诱敌之计…妄动…必中其奸…谋……”
“大帅!难道就任由他……”
“闭嘴!本帅说了…不准出战!违令者…斩!”
吼完这一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佝偻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挥了挥手,动作无力而烦躁,示意亲兵将那还在哀嚎的赵队正拖下去。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剩下王景仁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汴梁系的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失望和难以言喻的憋屈。
他们看着瘫坐在胡床上的王景仁,看着他死灰般的脸色和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最终,没有人再说话。
他们默默地抱了抱拳,动作僵硬,眼神冷漠,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帅帐。
帅帐内,只剩下王景仁一人。
炭火的微光,将他枯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的投射在冰冷的帐壁上。
帐外,风雪依旧,呜咽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无数个声音:
周德威的狂笑,李存勖的嘲弄,李思安的讥讽,士卒们的咒骂,还有…战马垂死前那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越收越紧的巨网,将他死死缠住,拖向那名为“崩溃”的黑暗深渊。
他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在狐裘里剧烈地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从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在死灰般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冰冷而屈辱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