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大地的风硬,带着土腥和干透的麦秸味儿,刮在人脸上像砂纸蹭。火车在平原上跑了整整一天,窗外的景致从起伏的丘陵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黄绿相间的麦田,风一过,麦浪翻滚,簌簌作响,空气里都浮着一层干燥的麦粉香。周村的老火车站小得像个褪色的火柴盒,苏洛背着包走出来,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柏油路面发软。空气燥热,吸进肺里都发干。
老城区的巷子窄,青石板路被磨得溜光,两旁是低矮的灰砖铺面,门楣上褪色的招牌写着“茶食”、“酱园”之类的老字号。苏洛循着空气里一丝极淡的、混在油炸和酱醋气息里的烘烤焦香往里走。那香气很特别,带着纯粹的麦香和芝麻香,被高温炙烤后特有的、类似坚果的焦甜气。
香味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前浓郁起来。门脸窄,黑漆木的招牌也旧了,勉强能认出“周记”两个字。门口支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里面整齐码着一摞摞圆形的薄饼,色泽金黄,表面沾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芝麻,薄得能透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周师傅)正坐在铺子深处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团面剂子,慢悠悠地揉捏着。
“买烧饼?”老头抬眼,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师傅,您这是……手工的?”苏洛凑近柜台,那焦香更清晰了,诱人得很。
周师傅没立刻回答,把手里的面团搓成条,揪下一个剂子。那小剂子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几下一搓一按,就成了个光滑的小圆球。他拿起一根两头细中间粗、油光发亮的枣木擀面杖。
接下来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小圆球放在案板中央,擀面杖落下,手腕一压一碾一推!“唰”的一声轻响,那面团竟像被施了魔法,瞬间延展成一张近乎完美的圆形薄片!薄得能隐约透出底下深色案板的纹理!边缘极薄,近乎透明,中间略厚也不过一张纸的厚度。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流畅得像呼吸。
苏洛看得屏住了呼吸。
周师傅放下擀面杖,用指肚沾了点清水,快速在薄饼中心抹开一小块湿润区域。接着,他抄起一大把白芝麻,手腕一抖,芝麻如同均匀的雪粒,“唰”地撒满了整个饼面!芝麻粒在湿润的饼皮上粘得牢牢的。
真正的考验在后面。铺子最里面,盘踞着一个巨大的、肚大口小的传统吊炉。炉膛里炭火烧得正旺,暗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内壁,隔着几步远就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炉壁内里已经被高温烧得发白发亮。
周师傅拿起那张沾满芝麻、薄如蝉翼的生饼坯,走到炉前。炉口像个黑洞,喷吐着灼人的热气。他微微弓身,左手虚托着饼坯边缘,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放,是“贴”!手掌内侧的肌肉绷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千锤百炼的精准,在距离滚烫炉壁毫厘之遥的瞬间,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抖、一按、一抹!
“嗤啦——!”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爆响!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芝麻焦香!那张薄饼,竟被他徒手稳稳地贴在了垂直的、滚烫的炉壁上!动作快如电光石火,苏洛甚至没看清他的手是怎么接触炉壁又瞬间离开的!
周师傅收回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拿起下一张擀好的生坯。靠近炉口,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他的脸被热浪炙烤得通红,额角瞬间渗出汗珠。贴饼的手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次探入炉口,都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嗤啦”和更浓郁的焦香。那薄如纸的饼坯,在他手中驯服地吸附在滚烫的炉壁上,迅速由白变黄,边缘微微卷翘,芝麻粒在高温下爆裂、散发出迷人的焦香。整个过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速度、精准与惊险,仿佛在烈焰边缘跳着一支无声的死亡之舞。
“好了!”周师傅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用一把特制的长柄铁铲,快如闪电地伸进炉膛,贴着炉壁一铲、一挑!一张边缘金黄焦脆、中心微黄、布满漂亮焦斑的烧饼便轻盈地飞了出来,准确地落入旁边的竹匾里。薄、脆、轻,落在竹匾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拿起一张刚出炉的,递给苏洛。烫手!苏洛小心地捏着边缘,牙齿轻轻咬下。
“咔嚓!”
一声极其悦耳的脆响!那薄脆的外壳应声碎裂,无数细密的、薄如蝉翼的酥层在口中簌簌散开!纯粹的、被高温烘烤出的浓郁麦香瞬间充满口腔,混合着芝麻爆裂后的焦香,形成一种简单、直接、却极具冲击力的满足感。没有多余的油盐糖,只有粮食本身被极致高温淬炼出的本真焦香和酥脆口感。这薄脆,是速度、胆识与炉火纯青技艺共同锻造的奇迹。
“机器做的?”周师傅看着苏洛被烫得直呵气却又忍不住再咬一口的样子,哼了一声,指了指墙角一台落满灰尘的、带传送带的铁家伙,“那玩意儿出的饼,厚,硬,嚼着费牙,没这个香,也没这个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炉火映照下,那双盯着炉膛的眼睛异常专注明亮。
夏津县的风比周村更燥,卷起地上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宋楼镇像个被遗忘的角落,老旧的砖房透着沧桑。苏洛找到那个挂着“宋记火烧”破木牌的小院时,院门虚掩着。一股原始、质朴的面香混着柴火烟气,从院子里飘出来,浓得化不开。
推门进去,院子不大,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个穿着灰布汗褂、精瘦得像老树根的老头(宋老倔)正蹲在院角的土灶前。灶是黄泥垒的,烧着柴火,上面架着一口厚重的平底生铁鏊子,鏊子边缘结着厚厚的油垢,黑亮黑亮的。鏊子里,几个巴掌大小的圆饼正烙着,底面已经呈现出诱人的焦黄色,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纯粹诱人的麦面焦香。
老头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片,不时翻动着鏊子里的火烧,动作慢悠悠的。他脚边放着个大瓦盆,盆里是一大团正在“醒”着的面团,表面坑坑洼洼,泛着淡淡的酸香,那是老面引子独特的味道。
“买火烧?”宋老倔头也没抬,声音像破锣。
“嗯,听说您这儿是正宗的手工火烧。”苏洛走近,那面香更浓了。
“手工?费劲!”老头嘟囔一句,用竹片把鏊子里一个烙好的火烧挑出来,放在旁边高粱秆编的盖帘上。火烧入手沉甸甸,焦黄的外壳摸着烫手,带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
他走到瓦盆边,伸手进去,把那团发酵好的老面挖出来一大块,放在旁边撒了薄面的案板上。没有揉面机,全靠一双手。他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开始揉面。动作并不快,但每一下都沉稳有力。手掌根压下去,面团被挤压、折叠,再压下去,再折叠……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手臂的肌肉在灰布汗褂下隆起,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滴在案板上。他揉得极其投入,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揉进那团面里。面团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光滑、柔韧,充满了弹性。空气里的老面酸香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揉好面,揪剂子。剂子搓圆,按扁,再用一根短小的枣木擀面杖擀成厚约一指的圆饼。没有复杂的馅料,就是纯粹的发面饼胚。
鏊子重新烧热,刷上薄薄一层油。老头把饼胚放上去,用竹片轻轻压了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控制着火候。火烧在鏊子上慢慢受热,鼓起小泡,底面烙出焦黄的硬壳。翻面,另一面也烙上同样的焦痕。整个过程缓慢而安静,只有柴火的噼啪声、面团受热的滋滋声和老头偶尔的咳嗽声。
“尝尝。”老头递过来一个刚出锅、还烫手的火烧。
苏洛接过,沉甸甸的,像个实心的小馒头。咬一口,外皮是带着柴火香的焦脆,内里却异常暄软!那暄软不是空洞的蓬松,而是带着扎实的筋道和弹性。纯粹浓郁的面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老面发酵特有的、极其微妙的酸香回甘,越嚼越香,满口都是粮食最本真的甘甜。这质朴的麦香,是时间(老面)、力气(揉面)和耐心(火候)共同发酵出的纯粹感动。
老头自己也拿了一个,走到院墙根的水缸旁,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从水缸里舀了半碗凉水。他把滚烫的火烧掰开,冒着热气的雪白内瓤露出来。他撕下一块暄软的瓤,丢进凉水里泡着。那软乎乎的面团在清水里迅速吸水、膨胀、散开。他用筷子搅了搅,原本清亮的水变得浑浊发白,像一碗简陋的糊糊。
“活吃。”老头说着,端起碗,稀里呼噜喝了一大口泡软的面糊糊,又咬了一口手里剩下的焦脆外壳,嚼得嘎嘣响。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满足的、原始的表情。“小崽子们,”他用下巴指了指院外,意指镇上的年轻人,“嫌这么吃寒碜,嫌没肉没油水,都去买那机器压的、油汪汪的酥饼去了。”他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火烧皮,又端起碗,把剩下的面糊糊喝光,抹了把嘴。“那玩意儿,香是香,腻!吃一个顶一天,哪有这个实在,这个养人?”他浑浊的眼睛看着盖帘上那几个金黄的火烧,像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寻找签子馒头的路,拐进了一条更偏僻的乡道。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麦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苏洛打听到一个叫柳树屯的村子,说还有个老太太(柳阿婆)会做老式的签子馒头。
村子安静,鸡犬相闻。柳阿婆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太太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干净的月白布褂子,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守着一个小瓦盆。盆里是一团微微泛黄、带着蜂窝眼的面团,散发着浓郁的老面酸香。
“签子馒头?”柳阿婆笑起来,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多少年没人提喽!费那事干啥?”她嘴上说着,却还是起身,从屋里拿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根一尺来长、比筷子略粗、磨得光滑油亮的高粱杆,一头削得尖尖的。
她揪下一块发好的老面,在案板上撒了层薄面,开始揉。动作不似宋老倔那般刚猛,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手腕灵活,手指轻巧,把面团揉得光滑细腻。揉好的面团搓成粗长的条,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
关键的步骤来了。柳阿婆拿起一根高粱杆,尖头朝上,插在案板上固定好。她拿起一个面剂子,双手合拢,将剂子套在竖直的高粱杆上,然后双手开始快速搓动!那面团在高粱杆上飞快地旋转、延展!她手指灵巧地配合着搓动的节奏,时而轻捏,时而提拉。那面团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高粱杆上均匀地向下滑动、变长、变细!最终,一个长约半尺、粗细均匀、中间空心、表面光滑的长条状馒头生坯便裹在了高粱杆上!
苏洛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做馒头,分明是魔术!柳阿婆的动作快而精准,手指翻飞间,一根根裹着高粱杆的细长馒头生坯便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像一列列等待检阅的士兵。
“老辈传下来的法子,”柳阿婆一边做一边说,“高粱杆透气,蒸的时候热气能从芯子里往上走,馒头发得透,里外一样暄软。蒸熟了,抽掉杆子,馒头中间就是个圆溜溜的空心眼儿。”她拿起一根裹好的生坯比划着,“以前办红白喜事,蒸一大笸箩,插在高粱杆上,看着就气派!”
蒸笼上汽了。柳阿婆把裹着高粱杆的馒头生坯小心地竖着放进笼屉里。盖上笼盖,大火猛蒸。蒸汽升腾,带着浓郁的老面香气弥漫开来。
出笼了!柳阿婆掀开笼盖,热气扑面。签子馒头个个挺立,白胖暄软,表面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她拿起一个,还有些烫手,轻轻一抽,那根油亮的高粱杆便被完整地抽了出来。馒头中间留下一个笔直的、圆溜溜的孔洞。
掰开,里面的组织极其细腻均匀,雪白蓬松,散发着纯粹诱人的麦香和老面酸香。咬一口,暄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微微的韧性和嚼劲,麦子的甘甜和老面的微酸在口中完美融合。那贯穿的孔洞,不仅是为了好看,更让蒸汽均匀渗透,造就了这极致均匀的暄软口感。
“现在谁还费这个劲?”柳阿婆看着手里雪白暄软的馒头,又看看那几根磨得油亮的高粱杆,“都用竹签子,短,粗,蒸出来样子差不多,可那股子气,不对了。”她轻轻捏了捏馒头,“高粱杆的味儿,细,透,蒸进去,不一样。”她摇摇头,把抽出来的高粱杆仔细收好,放回那个小布包。那动作,像在收起一段无人欣赏的旧时光。
周村的吊炉前,热浪灼人。苏洛看着周师傅那双布满烫伤旧疤和老茧的手再次探入炉口,快如闪电地贴上又一张薄饼。汗水顺着他通红的脖颈往下淌,洇湿了蓝布围裙的后背。她鼓起勇气:“师傅,能……让我试试贴一张吗?”
周师傅动作顿了一下,从炉口收回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从案板上拿起一张刚擀好的、沾满芝麻的生饼坯,递过来。
饼坯入手,轻飘飘的,薄得像一片羽毛。苏洛的心跳得厉害。她学着周师傅的样子,走到炉前。那炉口喷出的热浪像实质的墙壁,瞬间就把她逼退了一步,脸上的皮肤被烤得发紧发痛,眼睛被热气和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炉壁内里烧得发白发亮,像一块烙铁。
她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左手学着虚托饼坯边缘,右手捏着饼坯,小心翼翼地向那滚烫的炉壁靠近。越近,热浪越恐怖,手臂上的汗毛似乎都要卷曲起来。就在饼坯距离炉壁还有一寸多的时候,那灼人的温度让她下意识地手腕一抖,手指本能地一松!
薄饼没有贴上去,而是像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地掉进了炉膛下方熊熊燃烧的炭火里!
“噗!”一声轻响,火苗猛地蹿起一小簇,那张薄饼瞬间被烈焰吞噬,化作一股青烟和焦糊味,只留下几粒芝麻在炭火上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周师傅眼皮都没抬,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他默默地从案板上又拿起一张生坯,手腕一抖、一按、一抹!“嗤啦!”一声,稳稳地贴在了炉壁上。
苏洛的脸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炉火烤的还是臊的。她看着那张在炉壁上迅速变得金黄的薄饼,再看看炉底炭火里那一小撮灰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炉火纯青的毫秒之争,是无数张饼灰飞烟灭后淬炼出的本能。这薄脆的传奇,诞生于烈焰边缘的方寸之间,容不得半分迟疑与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