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4810字 发布时间:2025-08-19

公安县城的空气能拧出水来。长江的湿气混着街边早点摊的油烟气,沉甸甸地糊在皮肤上,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路反射着白晃晃的天光,蒸腾起一片闷热。苏洛循着一股霸道又原始的焦香钻进一条窄巷——那是滚烫的炭火炙烤面食的香气,带着粗粝的麦香和柴火燎过的烟火气。


巷子深处,一个支着旧帆布棚子的摊点前围满了人。热浪滚滚,源头是棚子下那只肚大口小的黄泥炭炉。炉膛里,木炭烧得正旺,暗红色的火舌舔着炉壁,边缘已经烧成了半透明的灰白,炉口像个小型火山口,喷吐着灼人的热流,空气被高温扭曲,视线都模糊了。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老郑)正站在炉前,古铜色的脊背上全是油亮的汗珠,随着他揉面的动作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滋”地腾起一小股白汽。


他面前案板上的面团颜色发深,泛着油光,那是老面发酵特有的微黄色泽。他双手抓起一大团面,手臂肌肉块块隆起,青筋像蚯蚓一样盘绕。揉!不是轻柔的推按,是凶狠的捶打、摔掼!面团在案板上被砸得“砰砰”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案板震颤。汗水顺着他贲起的背肌沟壑流下,混着面粉的油光,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这揉面带着一股子狠劲儿,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连同这江汉平原的燥热,都砸进那团面里去。


揉好的面团揪成大剂子。老郑拿起一个,双手沾了点油,开始整形。不是擀,是扯!双手抓住面剂两端,腰身发力,手臂猛地向两边一抻、一甩!面团瞬间被拉长,再迅速对折,抻开,再甩!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韵律感。面团在他手里发出“啪、啪”的脆响,像皮鞭抽打空气。几下拉扯摔打,一个长条形的面胚便成了形,边缘带着拉扯出的不规则褶皱。


炭炉的热浪烤得人脸皮发紧。老郑拿起那根长条面胚,走到炉口。他微微沉腰,左手虚托面胚一端,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放,是“拍”!带着揉面时的狠劲儿,手掌裹着面胚,朝着滚烫的炉膛内壁狠狠拍去!


“啪!嗤——!”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剧烈的油爆声!面胚被狠狠拍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粘牢。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飞溅的油星扑面而来,老郑面不改色,迅速抽回手。那面胚贴在垂直的炉壁上,边缘迅速卷翘、变硬,颜色由白转黄,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更浓郁的焦香。他动作不停,拿起下一个面胚,拍、贴!快、准、狠!每一次拍击都伴随着炭火爆裂的火星和更汹涌的热浪。他像在烈火地狱里跳舞的角斗士,汗水如瀑,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闪亮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味、汗味和面食被极致高温催逼出的、原始粗犷的焦香。


几分钟后,他用一把特制的长铁钳,伸进炉膛,贴着炉壁一撬、一夹!一个边缘焦黑硬挺、中间金黄鼓胀、形似盾牌的硕大锅盔便出炉了。老郑随手把它丢进旁边一个巨大的竹筐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椒盐的,趁热!”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汗珠顺着下巴滴在滚烫的炉沿上,瞬间化作白烟。


苏洛挤上前买了一个。入手沉甸,滚烫!外壳焦硬,敲上去梆梆响。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边缘最焦脆的地方。


“咔嚓!”一声爆响!硬壳碎裂,里面是惊人的柔韧!厚实的面瓤带着强烈的筋性,牙齿撕扯时能感受到明显的阻力,越嚼越香!纯粹的麦香被炭火赋予了浓烈的烟火气和独特的焦香,椒盐的咸味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形成一种极其扎实、极具嚼劲的满足感。这滋味粗粝、原始,带着汗水和炭火的印记,是江汉平原最生猛的晨间号角。




“豆渣鸭子?” 聚珍楼的老掌柜(汪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账房光线里显得格外浑浊。他手里摩挲着一本纸页泛黄卷边、封面用毛笔写着“楚馔拾遗”的线装册子,册子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墨香和灰尘味。“老黄历喽……”他长长叹了口气,手指划过册子里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盛在青花大碗里的、形似整鸭的菜肴,色泽酱红油亮,旁边用小楷注着“豆渣仿鸭”。


“仿的是鸭形鸭味,用的却是豆腐渣!”汪伯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沙哑,“我爹那会儿,聚珍楼就靠这道菜压轴。鸭子?兵荒马乱的年月,哪来那么多鸭子?就用豆腐渣变!”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照片,“豆渣要选榨过油的细渣,先拿滚水烫,去尽豆腥,再用细纱布包了,吊起来,拿大石头压!压得干干的,干得像沙!”他比划着压榨的动作,手臂微微颤抖。


“然后,是‘塑形’的功夫。”他眼神放空,仿佛看到了厨房里忙碌的景象,“干豆渣掰碎了,拿滚烫的鸭油、猪油,加上葱姜汁子、秘制的香料粉,用力揉!像和面一样,揉到它发粘,能抱成团。趁热,在案板上摔打、搓捏,要捏出鸭脖子、鸭翅膀、鸭身的形状,连皮下的脂肪层都要用不同颜色的豆渣泥一层层‘叠’出来!最后,拿细竹签子撑出骨架,裹上薄薄一层调了色的豆油皮当‘鸭皮’。”他喘了口气,仿佛那繁复的工序耗尽了力气。


“这还没完,”汪伯翻开册子下一页,是一张更模糊的手绘步骤图,“塑好形,只是得了‘鸭’的壳。味道呢?得‘酿’!鸭肚子要掏空,塞进用冬菇丁、笋丁、云腿末、鸡茸拌成的馅料,要填得鼓鼓囊囊。然后,上笼屉,文火慢蒸!蒸得那豆渣鸭身吸饱了馅料的油润鲜香,变得丰腴软烂,里面的馅料也熟透入味,汤汁都沁到豆渣里去了。”


他合上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灰尘在光线里飞舞。“最后,出笼,浇上滚烫的、用老母鸡和火腿吊出来的浓芡汁,亮晶晶地一淋……嘿!”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那形,那色,那丰腴油润的样儿,跟真鸭子摆一块,不仔细瞧,分不出来!筷子一夹,豆渣做的‘鸭肉’酥烂入味,吸饱了馅料精华和芡汁的鲜美,那口感……啧,绝了!”他咂摸着嘴,仿佛那滋味还在舌尖。


光彩很快黯淡下去。“费工费料费火候,一道菜做下来,小半天功夫。现在?”汪伯摇摇头,苦笑,把册子珍重地锁回抽屉,“谁还肯花这力气,变这戏法?豆渣?那是喂猪的玩意儿!”抽屉合拢的沉闷声响,像为一道消失的传奇盖上了棺盖。




聚珍楼的后厨像个蒸笼,巨大的笼屉冒着滚滚白汽。灶台一角,苏洛看着案板上一大块新鲜肥厚的青鱼背肉。鱼皮银亮,鱼肉是新鲜的粉白色,带着透明的质感。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膀大腰圆的墩子师傅(李胖子)正操着一把厚背方刀,刀刃雪亮。


“看好了,刮茸!”李胖子声如洪钟。他左手五指张开,死死按住鱼肉的尾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右手握刀,刀身几乎与案板平行,刀刃贴着鱼皮,从鱼尾向鱼头方向,用腕力猛地一推一刮!


“唰!”


一道银亮的、细腻如霜的鱼茸应声而起,粘附在刀刃上!鱼皮依旧完整地贴在案板上,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刮过的鱼肉表面,露出细密的肌理纹路。他动作不停,手腕稳定而有力,唰!唰!唰!一刀接一刀,每一刀都刮下薄薄一层雪白的鱼茸,层层叠叠堆积在刀面上。刮过的鱼肉部分迅速从粉白变成更浅的、带着血丝的肉色。


很快,刀面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雪白细腻的“鱼茸山”。李胖子将刀面上的茸刮到旁边一个巨大的青花海碗里。碗里已经铺了一层刮好的鱼茸,白得耀眼。他换了个角度,继续刮取鱼肉中段更肥厚的部分。


“要刮得细,刮得匀,”李胖子喘着粗气,额头上汗珠滚滚,“不能带一丝红肉(血丝),不能留一点筋膜!不然蒸出来,糕体不白,不细,有渣!”他刮完最后一片鱼肉,案板上只剩下那张完整无损、带着刮痕的银亮鱼皮。碗里的鱼茸堆得像新雪,细腻得看不出丝毫纤维感。


他放下刀,端起海碗,又拿来一个同样大的碗,里面是切得极碎、肥瘦相间的猪板油丁,晶莹剔透。他往鱼茸里磕了几个鸡蛋清,只取清,黄澄澄的蛋黄弃之不用。接着,撒入细盐、一点点本地特产的藕粉,最后,倒入那碗碎猪板油丁。


“上手!”李胖子吼了一声,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他双手猛地插进那一大碗雪白的鱼茸、蛋清、晶莹的猪板油和藕粉的混合物里!开始用力地搅打、摔掼!


“啪!啪!啪!”


沉闷的摔打声在蒸腾的厨房里响起。他的双臂肌肉虬结,每一次摔掼都带动全身的力量,碗里的混合物被高高捧起,又狠狠砸回碗底。蛋清迅速被打发,产生丰富的泡沫,雪白的鱼茸、晶莹的猪板油丁和洁白的泡沫在大力摔打下迅速融合、乳化,颜色变得更加洁白、质地变得粘稠而富有光泽,像一大碗打发的、浓稠的奶油。空气里弥漫着生鱼的微腥、蛋清的清气以及猪油特有的丰腴气息。


摔打上千次,直到混合物变得极其粘稠、细腻、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提起时能拉出长长的丝线,才停手。李胖子喘着粗气,汗流浃背。他将这粘稠雪白的鱼茸糊倒入一个垫着湿纱布的方形木格模具里,用沾了水的刮板刮平表面。


“上笼!旺火!”他抹了把汗,把模具放进早已上汽的蒸笼里。盖上沉重的笼盖,大火猛蒸!白色的蒸汽汹涌而出,带着鱼鲜、蛋香和猪油丰腴的混合气息,弥漫在整个厨房。


时间在蒸汽的嘶鸣中流逝。终于,出笼!掀开盖子,热浪扑面。模具里的鱼糕已经凝固成型,色泽洁白如玉,表面光滑如镜,微微隆起,像一块巨大的凝脂。李胖子小心翼翼地提起纱布四角,将整块鱼糕倒扣在案板上。脱模!一块方正、洁白、温润的鱼糕呈现在眼前,散发着诱人的、混合的鲜香。


他用快刀沾水,将鱼糕切成厚薄均匀的片。断面雪白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看不见丝毫气孔或颗粒。几片叠放在青花碟中,淋上一点滚烫的清鸡汤,撒上几粒翠绿的葱花。


苏洛夹起一片。鱼糕温润微弹,入口细腻得不可思议,舌尖轻轻一抿,便柔顺地化开。首先是鱼肉的清鲜甘甜,纯粹而突出;紧接着,猪板油的丰腴油脂香温柔地包裹上来,带来饱满的润泽感;蛋清的清香和藕粉赋予的微糯口感交织其中。没有一丝腥气,只有极致和谐、柔滑丰腴的鲜美。这洁白温润的一口,是刮刀下千次锤炼的细腻,是摔打中脱胎换骨的融合,是水火相济后诞生的至柔至鲜。



清晨五点,天还黑着,荆州古城墙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沉默。背街的一条小巷深处,“刘记早堂面”的铺子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门口支着两口大灶,火光熊熊。一口大铁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浓汤,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浓郁的肉骨香气霸道地钻出小巷;另一口锅滚着沸水,煮着碱水面条。


铺子里,几张油腻的小方桌已经坐满了早起的食客,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空气里混杂着汤香、面碱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掌勺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老刘),围着油得发亮的围裙,脸被灶火烤得通红。他动作麻利,长筷子从沸水锅里捞起一笊篱煮得刚断生的碱水面,手腕一抖,沥干水,扣进一个粗瓷大碗里。然后,他揭开旁边那口熬汤锅的盖子。


瞬间!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浓香像炸弹一样爆开!那香气太复杂,太有层次:猪大骨熬到骨髓尽出的油润醇厚是基底,老母鸡吊出的金黄油亮鲜香是主调,更深处,竟然还缠绕着一股极其浓郁的、类似鳝鱼骨特有的鲜腥气!汤色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表面浮着厚厚一层金黄的油花,随着翻滚的汤汁起伏。


老刘用长柄大勺舀起滚烫的浓汤,浇在碗里的面条上。汤头瞬间淹没了面条,在碗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接着,他开始往碗里加“浇头”:几片薄如蝉翼、酱色油亮的叉烧,一撮烫熟的绿豆芽,几根碧绿的葱花,最后,撒上一小把炸得焦香酥脆的鳝鱼骨碎!那鳝鱼骨碎金黄焦脆,落在汤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头汤面,好了!”老刘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把面碗放在出面的小窗口。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工装的老头(陈伯)颤巍巍地端过碗,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桌上。他没急着吃,先凑近碗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近乎陶醉的神情。然后,他才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条。那面条被浓稠的汤头裹挟着,呈现出诱人的油润光泽。


“呼噜——呼噜——”


陈伯大口吸溜着面条,发出满足的声响。额头的皱纹随着咀嚼舒展开。“还得是这口老汤!”他咽下一口,对着同桌的老伙计感慨,声音在嘈杂的铺子里有些模糊,“骨头、鸡架子、鳝鱼骨……熬足五个时辰!那汤才挂得住碗边,才稠得糊嘴!鲜味是熬出来的,一层叠一层!”他夹起一片薄薄的叉烧,“现在有些店,汤寡得能照人影,就靠味精吊,那叫汤吗?那叫刷锅水!”他摇摇头,又低头喝了一大口汤,粘稠的汤汁挂在胡须上,也毫不在意。


老刘在灶台后沉默地忙碌着,汗水浸透了后背。他看着铺子里埋头吃面的老客,又看看汤锅里翻滚的浓白,眼神复杂。熬汤的大铁锅边缘结着厚厚的油垢,锅底的火从未熄灭。这锅浑厚的老汤,是时间与耐心熬出的魂,是荆州老城晨光里最沉重的乡愁。只是那厚重油花下,还能翻滚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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