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没有爆竹,没有桃符,没有一丝一毫辞旧迎新的暖意。
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和砭人肌骨的寒。
雪不再是雪,而是被朔风搓磨成的坚硬锐利的冰砂。
带着尖利的呼啸,永无止境地抽打着大地,抽打着营盘,抽打着营盘里每一个瑟缩的灵魂。
风,是这酷寒的主宰。
它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无数怨魂在冰原上尖利哭嚎的集合体,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死亡涡流。
扫过之处,万物皆成齑粉。
柏乡梁军大营,这座曾经旌旗招展的庞然大物,此刻在暴风雪中发出绝望的呻吟。
营帐被积雪覆盖,只露出低矮扭曲的轮廓。
辕门两侧的刁斗上,当值的哨兵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棉絮,蜷缩在小小的避风处,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
只有营地里偶尔传出几声病马垂死的哀鸣,才证明这里还有活物。
营盘深处,靠近马厩的区域,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积雪下,是被冻得硬如岩石的牲畜尸体,堆积成连绵起伏的“尸丘”。
污秽的雪水,混合着血水、粪尿,在极寒中冻结成一片片丑陋肮脏的冰面。
几个负责清理的辎重营老卒,费力地挥动着破斧和凿子,试图将新倒毙的马尸从冰层里分离出来。
梆梆——
斧刃砍在冻肉上,发出闷响。
普通士卒的营区,更是惨不忍睹。
低矮的营帐,在风雪中剧烈摇晃。
帐内,士兵们裹着单薄的棉被或破毡,瑟瑟发抖。
“嘶…啊…”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冷…冷死了…骨头…骨头缝里都结冰了…”一个年轻士兵蜷缩在角落,声音带着哭腔。
“省点力气吧…咳咳…咳…”旁边一个老兵剧烈地咳嗽着。
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昏暗的光线下,掌心赫然有一抹刺眼的暗红。
“娘的…咳血了…”
他绝望地低语,眼中一片死灰。
冻伤,成了比沙陀人的箭矢更可怕的敌人。
士兵们裸露在外的脸颊、耳朵、手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变得青紫,肿胀,继而溃烂流脓。
在这样极致的低温下,伤口不仅不会愈合,反而会迅速坏死,发黑。
每天清晨,都能在营帐角落发现几具蜷缩僵硬的尸体,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痛苦扭曲的表情。
没人有精力去收殓,只能任由他们像冻硬的柴禾般堆在那里,等着被风雪彻底掩埋。
“开饭了!开饭了!”辎重营的伙夫嘶哑的喊声,在营地里艰难地传播着。
这声音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深深的麻木和怨毒。
士兵们拖着冻僵的身体,捧着破碗,在风雪中排成长龙。
轮到的人,接过伙夫从巨大木桶里舀出的一勺看不到几粒粟米的“粥”。
那“粥”刚离开滚烫的木桶边缘,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就在碗沿凝结出一圈灰白色的冰碴。
刺骨的冰冷从破碗传到手上,再传到全身,让本就冻僵的身体更添一层寒意。
粥碗很快见底,留下几粒冻硬的粟米和一层薄冰,饥饿更加凶狠地攫住了他们的胃。
“妈的!又是这喂猪的泔水!”
一个士兵终于忍不住,狠狠将空碗摔在冻硬的泥地上,破陶片四溅。
“摔!摔了也没用!明天连这都没有了!”
“汴梁的老爷们…他们的锅里…一定有肉吧……”
这怨毒,在营帐里无声地弥漫,发酵。
汴梁禁军与其他镇军,军官与士兵之间的界限,在共同的苦难下似乎被磨平了一些。
却又在绝望的深渊里,滋生出更扭曲的恨意。
每一次分发那可怜的草料时,天武军马厩方向传来的马匹满足的咀嚼声,都像毒刺一样扎在普通士卒的心上。
他们看向汴梁营区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嫉妒,而是混杂着怨毒一种濒临爆发的疯狂。
与梁军炼狱般的景象相比,十五里外的高邑联军营地,虽同样笼罩在严寒风雪之中,却如同另一个世界。
高邑小城残破的土墙,此刻成了联军最坚实的依靠。
土墙内外,联军士兵在周德威和张承业的严令下,顶着狂风暴雪,进行着近乎疯狂的土木作业。
冻土坚硬如铁,一镐下去往往只能刨出个白印,震得虎口崩裂。
士兵们轮番上阵,挥汗如雨,汗水刚渗出毛孔,立刻在皮肤表面结成一层薄冰,又被体温融化,周而复始。
城外的壕沟被挖得更深更宽,底部还埋下了削尖的木桩,覆盖上薄雪伪装。
壕沟之后,是用冻土块和砍伐的树干垒砌加固的连绵胸墙和矮垒。
胸墙内侧,每隔一段距离,便垒起一个高出胸墙的土台。
上面用圆木和冻土搭起简陋的棚子,里面堆放着成捆的箭矢和擂石滚木。
土墙本身也被泼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水,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形成了一层坚硬光滑的冰壳,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城内的屋舍,残存的庙宇,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改造成了避风保暖的营房。
张承业以其惊人的组织能力,源源不断地从晋阳后方运来了宝贵的木炭、棉衣和药品。
虽然依旧寒冷,但每个士兵,都能分到一小盆燃烧时带着松脂清香的木炭,能有一件厚实些的棉袄裹身,能喝到一碗加了盐和姜片的肉汤驱寒。
冻伤的士兵,被集中安置在相对暖和的屋子里,有随军郎中定时用珍贵的药膏处理伤口。
营地里,虽然也听得到风声呼啸。
但更多的,是士兵们挥动工具时整齐的号子声,是巡逻队踏过积雪的沉稳脚步声,是灶房大锅里肉汤翻滚的咕嘟声。
城头瞭望塔上,李存勖和周德威并肩而立,任凭风雪抽打着脸颊。
两人都裹着厚实的皮裘,望向南方那片死气沉沉的梁军营地。
“好一场大雪!”周德威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峻,“天助我也!王景仁那十万大军,此刻怕已是强弩之末!”
李存勖年轻的脸庞冻得微红,眼神却燃烧着兴奋和期待的火光:
“你看梁营方向,炊烟稀薄,死气沉沉。反观我军,壁垒森严,士气可用!这场风雪,冻僵的是梁贼的手脚,却淬炼了我军的刀锋!”
周德威缓缓点头,“王景仁现在,恐怕连营门都不敢开了。这雪,再下得几日,他那营中的怨气,怕是要比这风雪更烈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仍在风雪中奋力加固工事的联军士兵。
“告诉将士们,再加把劲!把冰墙浇得更厚些!把壕沟挖得更深些!梁军…快撑不住了!”
“诺!”
身后的传令兵轰然应命,声音在风雪中依旧洪亮。
而在柏乡梁军帅帐之内,炉火奄奄一息。
王景仁枯坐如朽木,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怀中抱着一个冰冷的黄铜手炉,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帐外,风雪呼啸,如同鬼哭。
“汴梁老爷坐暖阁…魏博马,啃冻土…王帅令,如山重…再减草料喂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