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邑城头,风依旧刀子似的刮着,却比腊月里多了几分活气。
城中央临时平整出来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松脂噼啪作响。
一场别开生面的“军中傩戏”,正演到高潮处。
这名字是李存勖亲口定的,说这热闹能驱邪纳福。
只见几个脸上涂着夸张油彩的晋军士兵,扮作面目狰狞的“疫鬼”和“寒魔”,正被一群手持木刀木枪的“神将”追得满场乱窜。
他们做出种种滑稽夸张的动作,引得围观将士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鼓点密集如雨,锣钹敲得震天响。
李存勖一身普通的皮裘,挤在士兵堆里,毫无晋王的架子,看得哈哈大笑,不时用力鼓掌叫好。
他手里还捏着一封来自晋阳的信笺,那是卫国夫人、伊夫人、侯夫人联名写来的家书,絮叨着晋阳城里的年节琐事,字里行间透着平安喜乐。
这封家书,熨帖了他连日来紧绷的心神。
心中那团争霸天下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而踏实。
“殿下!”一名扮作神将的军官下场,满头大汗地跑到李存勖面前,咧嘴笑道。
“兄弟们托末将问殿下,这‘傩戏’可还能入眼?比那汴梁城的百戏如何?”
“好!好得很!比汴梁那些花架子强百倍!驱邪避祟,振奋军心!告诉兄弟们,演得好!本王重重有赏!酒肉管够!”
“谢殿下!”军官大喜,转身对着场中大吼,“殿下有令!演得好!酒肉管够!”
士兵们的欢呼声浪,顷刻压过了鼓乐,直冲云霄。
不远处,周德威和张承业并肩而立。
周德威看着场中热闹的景象,捋着花白胡须,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殿下此举…看似儿戏,却有大智慧啊。风雪围城,军心易堕。这片刻欢愉,暖的是人心,聚的是士气!”
张承业微微颔首,清癯的脸上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殿下天纵之才,常有惊人之举。此情此景,老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先王在时,军中上下同乐、其利断金的气象。”
他目光投向南方,声音转冷,“反观柏乡…此刻怕已是人间炼狱,怨气冲天了。”
张承业所言,半分不差。
柏乡梁营,死寂得像是巨大的坟场。
营地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偶尔从马厩方向传来的几声马嘶,以及寒风吹过帐篷缝隙发出的呜咽。
帅帐内,气氛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冻结。
王景仁裹着狐裘,蜷缩在冰冷的胡床上,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下首,李思安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冰冷,用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膝盖。
他身后站着几名汴梁系的将领,个个面色不善。
另一侧,魏博军主将史彦超则显得随意得多。
他魁梧的身躯斜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粗犷的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冷漠。
他身后几个魏博将领,更是眼神桀骜,时不时扫向汴梁系将领。
“大帅,今日已是正月初一!营中存粮已不足五日,草料更是见底!每日倒毙的战马不下百匹,士卒冻饿伤病者不计其数!”
一个汴梁系将领,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再这么下去,不用晋军来攻,我等皆要饿死冻毙于此!末将等恳请大帅,速做决断!是战,是退,总要给将士们一个说法!”
他话音刚落,史彦超便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说法?汴梁的将军想要什么说法?”
“是想要我魏博的儿郎顶在前面,替你们汴梁的精锐去填晋军的刀口吗?”
“自深、冀易手,我魏博军随大帅北上,死伤多少?粮草被克扣多少?如今连草料都要看人脸色!”
“这柏乡,守的是谁家的江山?是朱梁的江山!凭什么要我魏博子弟,用命去填这无底洞?”
“史彦超!你放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身为梁臣,自当为皇上效死!岂容你在此挑拨离间,动摇军心!”
“挑拨离间?”史彦超也猛地站起,气势丝毫不弱,“你听听!听听外面!是老子在挑拨吗?”
“是这冻死人的天!是这饿死人的粮!是那堆积如山的马尸!是那些冻掉手脚等死的士卒在挑拨!”
“军心?军心早就被你们汴梁老爷的‘厚此薄彼’和这龟缩等死的狗屁军令给耗尽了!”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
哐当!
上面的粗陶水碗摔得粉碎,浑浊的冰水溅了一地:
“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要打高邑,你们汴梁天武军打头阵!我魏博军绝不替你们挡刀!”
“要退兵,老子立刻带兄弟们回魏博!这鬼地方,老子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不用沙陀狗动手,兄弟们自己就要哗变!”
“史彦超!你想造反不成?!”李思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眼神死死锁定史彦超。
史彦超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咧开一个凶狠的笑容:“造反?李将军帽子扣得好大!”
“老子只想带着兄弟们活命!这算造反?那你们汴梁克扣粮饷、坐视友军冻饿而死,又算什么?朱梁就是这样对待为他卖命的藩镇吗?”
“够了!”王景仁猛地站起身,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史彦超!你…你目无军法,咆哮帅帐…来人!给我……”
“拿下?”
史彦超抢先一步,冷笑着打断王景仁的话,环视帐内。
目光扫过那些犹豫不决的亲兵,最后落在王景仁脸上,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
“大帅,您看看您身边,还有几个人听您的?拿下我?好啊!试试看!”
“看看是我史彦超的人头先落地,还是这十万大军先炸了营,把您和您这些汴梁老爷们撕成碎片!”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景仁“拿下”的命令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真下令拿人,这帅帐立刻就会变成修罗场,而外面那积压了无数怨气的军营,瞬间就会天翻地覆!
李思安看着崩溃的王景仁,又看看一脸戾气的史彦超,眼神阴鸷到了极点。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冷酷的弧度。
“史将军好大的威风。但愿他日在皇上面前,你还能如此硬气。我们走!”
说罢,李思安一甩披风,转身大步离去。
几名汴梁将领紧随其后,眼神怨毒地瞪了史彦超一眼,鱼贯而出。
厚重的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进一股更刺骨的寒风。
史彦超看着汴梁将领们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瘫坐在胡床的王景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他整了整自己的战袍,对着身后魏博将领一挥手:
“我们也走!传令下去,魏博各营,加强戒备!粮草…给老子盯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