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在其位谋其事,做其者谋起身。
昔日因为南宫烨身体有碍,无法继承庄主之位,这继承者便从嫡子南宫烨变成了次子南宫煜。
预坐其位,必配其身,因而缘故,从小南宫煜不是习武便是温书,只为他日有能力坐上这庄主之位。
现昔今朝,朱砂笔丹青卷,每日都是一堆公务卷宗,倒是也让他略感疲倦之意。
南宫煜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将朱砂笔搁在砚台上,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云。
窗外的夕阳斜斜切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衬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愈发沉郁。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庭院里的老桂树落了些叶子,被扫到墙角堆着,风过处带起几片碎金似的阳光。
记得幼时练剑累了,都不能休息片刻,父亲的严厉,兄长的不待见,他在这个风云山庄之中孤立无援。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那木质的纹路被磨得光滑,倒像是把年月里的尖刻都磨平了些。
幼时练剑的日子突然清晰得像在眼前。
父亲的目光总像淬了冰的剑,落在他汗湿的脊背上:“再慢些,这庄主之位便该让旁人觊觎了。”那时他不过十岁,握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不敢停下片刻——父亲的藤条就悬在廊下,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比真落在身上还要疼。
而兄长南宫烨,总在廊下的竹椅上坐着。
他不必习武,不必温书,只需偶尔抬手抚过琴弦,或是望着天边的流云出神。
有次他练剑时不慎扭伤了脚踝,疼得蜷在地上,南宫烨恰好经过,白衫上沾着些桂花香
他望着自己,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淡淡道:“这点痛都受不住,将来怎么护着南宫家?”
那时他不懂,为何同样是南宫家的儿子,兄长能得一份自在,而他偏要被推着往前跑。
就因为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就要把这份罪担到他的身上,父亲怨他却又不得不培养他,兄长怪他却又不得不拱手将庄主之位让出。
那个时候的他,总爱在深夜练完剑后,偷偷躲在宗祠的角落里。
供桌前的长明灯晃着微弱的光,照亮母亲那小小的牌位——想要忆起什么,可他却连母亲的声音都记不清。
有次父亲醉酒,攥着他的手腕往宗祠里拖,指着牌位红着眼骂:“你娘就是为了你才走的!你若不成器,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南宫家?”他被捏得骨头生疼,却不敢哭,只能死死盯着牌位,心里像被塞进一团浸了冰的棉絮,又冷又沉。
兄长南宫烨看他的眼神,更是像根细刺,扎在日常的每个缝隙里。一起用膳时,南宫烨夹起一块桂花糕,见他也伸手,便慢悠悠地收了手,淡淡道:“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吧。”
可他分明记得,幼时南宫烨最爱的就是厨房新蒸的桂花糕。
有次他得了块最大的,想递过去,却被对方挥手挡开,那力道重得让糕点掉在地上,摔成了碎渣。
他那时总想,若是自己从未降生就好了。
母亲不会死,父亲不会怨,兄长不必让,他也不用每日被“庄主之位”这四个字压得喘不过气。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就像庭院里的老桂树,落了叶,来年还是要抽出新枝。
那个时候,没有人愿意亲近他,愿意与他说话,更没有人关心他,只有嫣蘅,这个母亲的远房表亲,只有她愿意关心他,对他好。
一个黑暗世界之人,只需一点阳光,便能照亮他的黑暗,让他重见光明。
所以,那个懵懂的少年动心了,他爱上了那个第一个给他阳光给他温暖之人。
情入心底,惊起一汪泉水,卷起层层水纹。
他本以为,他可以与嫣蘅永远在一起,为了能与她在一起,他比以往更加的努力,只为早日达到父亲的要求,那时他就可以像父亲开口求娶。
事与愿违,这世间本不是你想,你愿就可以得到的,身份地位的悬殊,让他与嫣蘅根本不会有结果。
是缘还是孽,却让他遇见了她,那个叫慕凝烟的女子,初遇她之时,便是那场绝美的花卉之上,他却不知,那时候的她,对他一见钟情。
不得不承认,她慕凝烟,端庄貌美,纯真至善,身份高贵,这才是父亲心中完美的联姻对象,未来的庄主夫人。
他本不愿意求娶,却在父亲以嫣蘅的性命相要挟时不得不妥协。
婚后的一切种种,看着那张始终对他笑语嫣然的纯真容颜,他总觉得愧疚。
晨起她会亲手为他研墨,墨条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今日的墨里加了松烟,写起字来更润些。”她把笔递给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像触电般缩回去,脸颊泛起淡淡的粉。
他接过笔,却迟迟落不下去。眼前的人分明是按父亲心意选的“完美夫人”,端庄得体,无可挑剔,可他每次对上她清澈的眼,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硌着——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对权势的觊觎,只有全然的信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次他处理公务到深夜,回房时见她趴在桌边睡着了,手边摊着本没看完的话本,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他走过去想为她披件外衣,她却突然惊醒,揉着眼睛笑道:“你回来了?我温了汤在小炉上,还热着呢。”
汤是银耳莲子羹,甜得恰到好处。他舀了一勺,忽然听见她轻声问:“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他握着汤匙的手一顿。她慌忙摆手:“我随口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公务忙……”
“没有。”他打断她,声音有些涩,“你很好。”
好到他每次看见她,都会觉得歉疚万分。
他没法告诉她,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更没法告诉她,这场婚事的开端,是一场肮脏的欺骗,她只是他用来保护另外一个人的盾牌。
他只能看着她日复一日地为他打理书房,为他缝制寒衣,为他在深夜留一盏灯,像株安静的兰草,在他荒芜的心里扎了根。
每每如此,林嫣蘅的脸都会撞入脑海之中,她那泪眼婆娑红着眼的模样,又将他拉回现实。
而眼前的慕凝烟,分明是占了别人的位置,却活得这样干净。
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带着点凉意,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凝烟,”他低声道,“往后……好好待你。”
她愣住了,随即却笑着点头:“好啊。”
那一晚,他与她肌肤之亲,血水交融,真真正正的做了夫妻。
窗外的桂叶又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像无声的叹息。
他知道,有些亏欠这辈子都还不清,但至少此刻,他想试着握紧这双手——这双为他暖汤、为他研墨、为他补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