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年间,江南水乡,嘉兴府“庆云班”。
锣鼓点密密匝匝,如同疾雨敲打芭蕉叶。戏台上,灯火通明,水袖翻飞。“庆云班”的台柱子,名震江南的武生“活林冲”赵青阳,一杆银枪使得泼水不进,正唱到《夜奔》里“望家乡去路遥”的高腔,声遏行云,满堂喝彩如雷。
班主钱老庆捋着山羊须,眯眼瞧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心里像喝了蜜。青阳是他的摇钱树,有他在,这“庆云班”的旗号就倒不了。
“好——!” 又是一阵炸雷般的叫好。
“赵老板这身功夫,绝了!” 前排一个员外模样的捻着佛珠赞叹。
“嗓子更是金玉一般!” 旁边人附和。
钱老庆得意地呷了口茶。眼角余光瞥见后台帘子边,青阳那具心爱的“林冲”木偶,正静静立在阴影里。那是青阳的命根子,演《夜奔》必带在身边,说是“有灵性,能通戏魂”。钱老庆只当是角儿的怪癖,一笑置之。
戏散场,人潮退去,留下满地的瓜子壳和茶渍。后台卸了妆的赵青阳,脸上带着疲惫的亢奋,小心翼翼用绸布擦拭着那具与他几乎等高、关节灵活、眉眼传神的木偶“林冲”。
“青阳,累坏了吧?快歇着,明儿还有两场硬仗呢!” 钱老庆拍着他的肩。
赵青阳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将木偶仔细摆放在自己休息的隔间角落,轻声道:“老伙计,今儿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句,竟成了绝响。
翌日清晨,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戏班后院的宁静!
“死…死人了!赵老板…赵老板没了!”
钱老庆连滚爬爬冲进赵青阳的隔间,眼前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赵青阳穿着素白的里衣,直挺挺地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骇与痛苦,嘴巴大张,仿佛死前想呼喊什么。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旁边,那具“林冲”木偶依旧静静立在墙角,油彩绘制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漠。
“青阳!我的青阳啊!” 钱老庆扑到尸体上,老泪纵横,捶胸顿足。仵作来了,说是“急症暴毙,颈间痕迹许是挣扎所致”。官府草草定案,班子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人说赵老板得罪了人,有人说他是练功岔了气。
钱老庆心如刀绞,强撑着办完丧事。青阳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情同父子。他总觉得青阳死得蹊跷,那眼神,那勒痕…可官府定了性,他一个戏班班主,又能如何?
头七刚过,怪事就来了。
值夜的学徒阿福,半夜尿急,迷迷糊糊经过寂静的戏台。月光惨白,穿过高高的天窗,洒在空荡荡的戏台上。
“咦?” 阿福揉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戏台中央,月光最亮处,竟赫然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穿着素白的戏服,背对着他,身形…身形竟有几分像死去的赵青阳!
阿福吓得一哆嗦,尿意全无,汗毛倒竖!他死死捂住嘴,大气不敢出,缩在柱子后的阴影里。
那人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手臂。没有丝线牵引,动作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然后,一个干涩、沙哑、如同破旧风箱拉扯、却又字字清晰的唱腔,在死寂的戏台上幽幽响起: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啊…好叫俺有国难投…哪搭儿相求救?”
正是《夜奔》里林冲走投无路时的悲愤唱段!那声音,那腔调,分明就是赵青阳的!只是此刻听来,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寒意!
“鬼…鬼啊!” 阿福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逃回了住处。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夜,钱老庆带着几个胆大的武生,埋伏在戏台两侧的阴影里。子夜时分,月光如霜。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只见通往后台的小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具穿着素白戏服的“林冲”木偶,如同被无形的线提着,一步一步,僵硬却又无比精准地迈过门槛,走到了戏台中央!
月光下,木偶油彩绘制的脸面无表情,唯有那双点漆般的眼珠,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两点幽冷的寒芒!
它站定,头颅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极其缓慢地转动,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然后,手臂抬起,水袖无风自动,那干涩怨毒的唱腔再次响起:
“…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是…是它!是青阳的木偶!” 一个武生牙齿打颤,声音带着哭腔。
“妖…妖怪!” 另一个吓得瘫软在地。
钱老庆浑身冰冷,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看着台上那具唱着亡者之曲的木偶,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青阳,根本不是暴毙!
“青阳…是你吗?” 钱老庆声音颤抖,老泪纵横,对着台上的木偶嘶喊,“是谁害了你?!告诉爹!告诉爹啊!”
那木偶的唱腔戛然而止!
它猛地转过头!油彩绘制的双眼,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死死钉在钱老庆脸上!木质的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的微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钱老庆被那目光看得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青阳生前总说这木偶“有灵性”…难道…难道青阳的魂,就在这木偶里?!
当夜,钱老庆做了一个决定。他遣散了所有惊魂未定的班众,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带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再次走向那阴森的戏台。
木偶依旧立在戏台中央,穿着那身素白戏服,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油彩绘制的脸在光影中明灭不定,那双点漆的眼珠,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
钱老庆走到木偶面前,老眼含泪,声音嘶哑:“青阳…爹知道你有冤…爹…爹替你申!你…你安息吧…”
他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木偶冰凉的、硬邦邦的胸口。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举起手中锋利的裁纸刀,对着木偶胸口那层薄薄的桐油彩绘和下面的空心木壳,狠狠划了下去!
“嗤啦——!”
木屑纷飞!
灯笼昏黄的光,猛地照亮了木偶被剖开的胸腔内部!
钱老庆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嗬嗬声,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木偶的胸腔里,没有寻常的支架、弹簧或是棉絮填充物。
在那被掏空的、粗糙的木壳深处,赫然塞着一颗微微搏动、布满暗红色血丝、甚至散发着微弱热气的——人心!
那颗心,被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丝线,牢牢地、扭曲地缝合在木偶胸腔的内壁上!丝线深深勒进心肌,随着心脏每一次微弱的搏动,丝线都跟着微微颤抖,渗出暗红的血珠,浸润着周围发黑的木质!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败甜腻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嗬…嗬…” 钱老庆浑身筛糠般颤抖,裁纸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颗在木偶胸腔里微微搏动的人心,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心头——周世昌!
那是庆云班曾经的二路武生,赵青阳的师弟!此人心胸狭隘,妒忌青阳才华横溢,抢了他的风头,半年前被钱老庆寻了个由头,逐出了戏班!临行前,他那双怨毒的眼睛,钱老庆至今记得!
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害死了青阳!剜了他的心!塞进了这具木偶里!用邪术禁锢了青阳的魂!
“周…世…昌!” 钱老庆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如同恶鬼,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仿佛感应到了这冲天的怨念与呼唤,戏台上,那被剖开胸膛的木偶,猛地一震!
那颗被缝在木壳里的心,搏动骤然变得剧烈起来!暗红的血顺着缝合的丝线汩汩涌出!
“呼——!”
一股无形的、冰寒刺骨的阴风猛地从木偶身上爆发出来!吹得钱老庆的衣袂猎猎作响,手中的灯笼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木偶那油彩绘制的脸,在明灭的灯光下,竟缓缓扭曲!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怨毒!那双点漆的眼珠,爆发出骇人的血红色光芒!它僵硬的头颅猛地转向钱老庆,木质的下颌开合,那干涩怨毒的唱腔,不再是戏文,而是直指人心的诅咒:
“…血…海…深…仇…岂…能…休…周…世…昌…纳…命…来…!”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木偶周身猛地腾起一股**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冰冷,没有热度,却带着焚尽一切的怨念!瞬间吞噬了它的身躯!
钱老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撞在戏台的柱子上。他眼睁睁看着那具承载着爱徒冤魂和复仇之心的木偶,在幽蓝的火焰中迅速碳化、崩解!那颗被缝合在胸腔里的心,在火焰中剧烈地搏动了几下,最终化为飞灰。
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幽蓝的火光熄灭。
戏台中央,只余下一小堆灰白色的余烬。夜风穿过空荡的戏台,卷起几缕灰烬,打着旋儿飘散。
死寂再次笼罩。只有钱老庆粗重的喘息声。
他踉跄着走上前,颤抖着拨开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灰烬中,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非金非玉、通体温润金黄的物件。形状似一只微缩的铃铛,表面天然生成细密的云纹,入手温润微沉。
钱老庆认得此物!这是赵青阳压箱底的宝贝,据说是他幼年时一位云游道人所赠的“金嗓喉铃”!青阳曾说此物能养喉润嗓,是他唱戏的命根子,从不离身!原来…竟藏在这木偶之中?还是随青阳之心一同化入了这灰烬?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这枚温润的金铃。铃身微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青阳残留的气息。
“青阳…” 钱老庆老泪纵横,紧紧攥着金铃,如同攥着爱徒最后一点骨血,“爹…爹一定替你报仇!让那姓周的…血债血偿!”
他擦干眼泪,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揣好金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吞噬了他爱徒性命、也见证了亡魂复仇的戏台。
半月后,嘉兴城郊一处偏僻的赌坊后巷。
周世昌被几个蒙面人堵在死胡同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武生,如今眼窝深陷,形销骨立,一身酒气,显然过得落魄潦倒。
“你们…你们是谁?” 周世昌惊恐地看着逼近的蒙面人。
“赵青阳!” 为首蒙面人声音冰冷,刻意模仿着赵青阳的腔调。
“鬼…鬼啊!” 周世昌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为什么害他?!” 冰冷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
“我…我嫉妒!我恨!” 周世昌涕泪横流,在死亡的恐惧下彻底崩溃,“他抢了我的角儿!班主眼里只有他!他…他该死!我…我趁他睡着,用…用练功的绸带勒死了他!用…用祭神的邪法剜了他的心…塞进他最喜欢的木偶里…想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哈…他活该!活该!”
他癫狂地笑着,状若疯魔。
“噗嗤!”
刀锋无情地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在肮脏的墙壁上。周世昌瞪着惊恐不甘的眼睛,抽搐着断了气。
钱老庆站在巷口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温润的金嗓喉铃。
他轻轻摇了摇。
“叮…铃…”
一声极其清越、悠扬、穿透灵魂的铃音,在寂静的夜色中荡漾开来。这声音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如同山涧清泉,涤荡着世间的污浊与怨恨。
铃音落下的刹那。
钱老庆清晰地看到,那处染血的墙壁上方,虚空之中,一道穿着素白戏服的、模糊而挺拔的虚影,缓缓浮现。虚影对着钱老庆的方向,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最标准的戏台大礼。然后,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清冷的夜风里。
钱老庆紧紧攥着那枚余温尚存的金铃,望着虚影消散的方向,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是解脱,也是诀别。
翌年清明,钱老庆携新收的、嗓子清亮的小徒弟,重返嘉兴府,在当年“庆云班”旧址搭了个简陋的台子,唱了一出全本的《林冲夜奔》。小徒弟扮相英武,唱腔清越,引得不少老戏迷驻足喝彩。
钱老庆坐在台侧,默默看着。当小徒弟唱到“望家乡去路遥”那段高腔时,他下意识地,轻轻摇了一下手中那枚温润的金嗓喉铃。
“叮…铃…”
清越的铃音混入高亢的唱腔,如同点睛之笔,让那声音更加圆润通透,直上云霄!
“好——!”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就在这满堂彩声中,钱老庆握着铃铛的手,猛地一僵。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枚紧贴掌心的金铃,在刚才喝彩声响起的一瞬间,极其轻微地、自主地震动了一下。仿佛…在应和着那满堂的掌声与喝彩。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钱老庆缓缓抬起头,目光扫向台下喧嚣的人群。灯火阑珊处,靠近戏台角落的阴影里,似乎…空空如也。
但他分明感觉到,就在刚才喝彩声最响的那一刻,那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似乎有一道冰冷、专注、带着无尽眷恋与戏谑的目光,穿透了喧嚣,牢牢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只存在了一瞬,便如同错觉般消失了。唯有掌心那枚温润的金铃,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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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戏骨(傀儡妖·残魂附物)
出处:傀儡通灵之说源远流长,《酉阳杂俎》载“刻木为戏,能效人言”,《聊斋》亦有“木偶娘子”篇。本章取名角残魂附身木偶之设定,以戏文为复仇之刃,呼应梨园行当之悲欢离合。
本相:名角赵青阳遭同门妒杀,怨念滔天,残魂不散,凭生前与木偶“林冲”之深刻羁绊(视若性命、朝夕相处),借邪术剜心入偶之媒介,强行附身木偶。木偶成其怨念载体与复仇躯壳。其夜半登台唱亡曲,乃残魂执念宣泄,亦为引班主察冤之信号。剖偶见人心,乃怨气与邪术之具象,心搏不止,怨念不息。
理念:粉墨场中血泪藏,一缕残魂唱断肠。木偶本无情,因名角至深执念与惨烈遭遇而生异变,化为复仇之器。其唱亡曲非为娱人,实为控诉与索命。仇家伏诛,执念得偿,木偶自焚,残魂终获解脱。然金嗓喉铃留存,其应和喝彩之异动与阴影处的冰冷注视,暗示名角对戏台刻骨之眷恋未绝,一缕戏魂,或许仍在人间掌声中流连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