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的铁门“咣当”一声在柯玥身后合上,隔绝了院子里沉闷的空气。楼道里那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灰尘的味道更加浓郁。她没停顿,皮鞋踩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朝着二楼尽头那间办公室走去。陈恄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像一截被抽掉魂的木桩,脚步声沉重而拖沓。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柯玥的手刚碰到冰冷的门把手,里面一个带着明显不悦和训斥意味的声音就钻了出来,音调不高,却带着股黏糊糊的官腔,像熬久了的浆糊:
“搞什么名堂?啊?”
柯玥推开门。
办公室比她离开时更乱了。一个穿着崭新警服常服、肚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叉着腰,对着办公桌后面空荡荡的椅子发火。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过身。脸圆,皮肤保养得不错,但眉头拧着,嘴角向下撇,正是新上任的支队长林栋在电话里提过的、卯林镇交警队的新局长,旺贵。
旺贵看到柯玥和她身后的陈恄,脸上的愠怒没散,反而更浓了。他手指点了点空气,目标先是陈恄那张糊满泪痕泥污的脸,又扫过柯玥沾着泥点、肩章却明晃晃的制服:
“陈恄!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有你,柯玥同志!”他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们一个个的,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
他几步走到窗边,动作幅度很大地拉开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一股带着土腥气的风灌进来。他指着窗外远处,卯水桥模糊的轮廓方向,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那条路!卯水桥西延线!它搞不好!搞不好多少年了?毛明搞不定!高华民把腿都搭进去了,不也没辙吗?啊?”他猛地转过身,盯着柯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种“你们不懂事”的责备,“搞不好,那就不要搞了嘛!顺其自然!让它烂在那里好了!等后面,后面市里有了钱,有了大规划,自然而然,不就修好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在阐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走到柯玥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她鼻尖:“你们倒好!跑去跟刘国富硬顶?还勒令停工?设禁区?你们想干什么?学毛明?学他撞得头破血流然后灰溜溜滚蛋?”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不屑,“看看陈恄!看看他这副鬼样子!有意义吗?啊?”
他喘了口气,似乎觉得例子不够生动,又用力挥了挥手,指向楼下院子外面乱糟糟停着的几辆私家车,有的甚至歪歪扭扭地压着人行道边沿:
“就像那帮家伙一样!明知道没停车位,他们不知道要把车停在路边吗?虽然我们也没划多少车位,但他们就停在那里!你管他们有用吗?”他瞪着眼,仿佛在质问一个天大的难题,“贴罚单?拖车?吼破嗓子?有个屁用!不仅没一点用,还招人恨!何苦呢?睁只眼闭只眼,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非得给自己找麻烦,给队里找麻烦?”
他最后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嗡嗡回响。唾沫星子溅到了柯玥的袖口上。陈恄低着头,身体绷得像块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旺贵发泄完,胸口起伏着,看着柯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到一丝悔悟或者惧怕。但他失望了。柯玥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两口深井,不起波澜。
“旺局,”柯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粗重的喘息,“西延线二次塌方,范围扩大,下面有管涌,随时可能再塌。刘国富的渣土车,差点连人带车填进去。”
旺贵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烦躁取代:“塌了?又塌了?那……那更说明问题严重嘛!更不是我们能管的了!等市里!等专业队伍!你们现在封路设禁区,老百姓出行怎么办?工程停工损失谁负责?刘国富背后……”他话头猛地刹住,意识到失言,绿豆眼警惕地扫过柯玥和陈恄,生硬地转开,“……咳,总之,影响太坏!马上把警戒撤了!让刘国富……让施工方,该抢修抢修!先把路弄通!其他的,以后再说!”
“撤不了。”柯玥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铁块般的硬度。
“什么?!”旺贵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珠子瞪圆。
“路下面是空的,像漏斗,水在下面掏。刘胖子堆的土是垃圾,压上去就是催命符。警戒撤了,就是开门放人进去送死。”柯玥语速不快,每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至于老百姓出行……绕行辅路,我们派人疏导。总比掉坑里强。”
“你……”旺贵被这毫不留情的顶撞气得脸皮发紫,手指哆嗦着指向柯玥,“柯玥!你别以为你是市局派来的就……”
“旺局,”柯玥打断他,目光直直地迎上去,“毛局办公室的钥匙,是您让门卫老张给我们的吧?这屋子,该收拾了。”她不再看旺贵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转头对身后的陈恄说,“陈恄,找桶水,找抹布。”
说完,她径直走向那个堆满烟头的巨大办公桌,仿佛旺贵这个人不存在。
旺贵被晾在原地,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柯玥背影的手指抖了半天,最终狠狠一甩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行!你等着!”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脚步声在楼道里咚咚作响,像一头暴怒的熊。
办公室里只剩下柯玥和陈恄。摔门声的回响渐渐消失,压抑的死寂重新弥漫开来,混合着浓重的烟味和灰尘味。
陈恄还僵在原地,低着头,身体微微发颤。旺贵那番“顺其自然”、“招人恨”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耳朵里,缠得他喘不过气。
柯玥没催他。她走到办公桌后,拿起那个堆满烟头的厚重玻璃烟灰缸。烟灰和烧焦的过滤嘴粘在一起,结成了硬块。她走到窗边,把烟灰缸里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窗外楼下墙角一个半死不活的冬青树丛里。干结的烟灰块砸在枯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拿着空烟灰缸回来,放到桌上。然后弯腰,把那个翻倒的空纸箱扶正。
“去,打水。”柯玥的声音响起,没有命令的意味,很平淡。
陈恄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茫然:“柯队……我们……我们真能……”
“先把这屋子收拾干净。”柯玥打断他,拿起桌上一块不知谁留下的、干硬的抹布,“别的,一样一样来。”
陈恄看着柯玥拿起抹布,走到窗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开始用力擦拭那块蒙尘的玻璃。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点笨拙,抹布在玻璃上留下湿漉漉、不规则的水痕,但很用力,很认真。阳光透过被她擦开的一小块地方,斜斜地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斑。
陈恄看着那道光斑,又看了看柯玥沉默擦拭的背影。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很快,楼下传来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
柯玥没回头,依旧用力擦着玻璃。污垢很厚,擦了几下,抹布就变得漆黑。她换了个角度,继续擦。窗外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灰扑扑的院子,锈迹斑斑的洒水车,蹲在门口抽烟的门卫老张佝偻的背影,还有更远处,卯林镇低矮错落的屋顶和笼罩其上的、仿佛永远也散不开的尘霾。
她的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随着她擦拭的动作,一下下硌着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