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日头有点毒，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一股扭曲的热浪。五岔口像个巨大的、喧嚣的漩涡，车流、人流、喇叭声、电动车刺耳的鸣笛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柯玥他们几个杵在路中间的安全岛上，穿着崭新的制服，像几根格格不入的桩子。王攻全扯了扯勒脖子的领口，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烦躁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接送孩子的电三轮见缝插针地横穿，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在机动车道里蛇形穿梭，急着进医院的车拼命按着喇叭想挤进本就不宽的右转车道。

“操，这他妈比西延线还乱！”王攻全低声骂了一句。

谭授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路口的几个方向，最后定格在右边那条通往实验一小的路上。那条路，在接近路口的地方有个明显的下坡，而路口的停止线，就画在那个下坡的尽头。因为地势，停止线前后的路面形成了一个不大但很别扭的高度差。“停止线位置设置不合理，”他习惯性地开口，语速很快，“坡道末端，制动后易溜车，尤其对手动挡车辆。财政原因导致的基础设计缺陷。”

张忆明没说话，像根标枪似的站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方向，身体微微绷紧，像随时准备扑出去的豹子。当过兵的对混乱有本能的戒备。

陈恄站在柯玥稍后一点的位置，脸上洗过了，但眼睛里的红血丝和疲惫没洗掉，还有点走神。旺贵那番“顺其自然”的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突然，右边路口，通实验一小的方向，绿灯亮了。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辆灰扑扑的老款五菱宏光，车身贴着褪色的搬家广告。司机是个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有点急。他松开脚刹，习惯性地去放那个老旧的手刹拉杆——大概是卡涩了，他低头用力掰了一下。

就这低头的半秒钟。

五菱宏光的车身，在停止线那个别扭的斜坡上，悄无声息地往后溜了一小截！顶多也就十公分不到的距离！

后面紧贴着的，是一辆体型挺大的黑色电动车。这车看起来就新，没脚踏板，电池仓鼓鼓囊囊，轮胎也宽，骑手是个穿着某平台制服的小哥。小哥正单脚撑着地，低头看手机上的订单信息。五菱宏光这一溜，车屁股几乎要贴上他的前轮！

“哎我操！”小哥猛地抬头，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拧电门想往后退！

可就在他拧电门后退的同时，他后面那辆崭新的白色本田轿车，司机可能正盯着左边医院方向的车流想找机会变道，看到绿灯亮了，前面的电动车似乎也动了（其实是在后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松了刹车，轻点油门想往前跟！

本田往前，电动车惊恐后退！

“哐当！！！”

一声不算特别响、但异常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塑料碎裂声猛地炸开！

电动车的后货架，结结实实顶在了本田轿车崭新的前保险杠上！货架上的保温箱被撞得歪斜，里面的餐盒稀里哗啦掉出来几个。本田的前杠凹进去一小块，漆也刮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五菱宏光的司机老李终于掰开了手刹，听到后面动静，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电动车和本田撞在一起，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幸好没我事”的侥幸，脚下一踩油门，老旧的面包车发出一阵嘶吼，喷出一股黑烟，汇入车流，一溜烟开走了，连停都没停。

“我日你妈！！！”电动车小哥看着自己撞瘪的货架和撒了一地的外卖，又看看本田车头那块醒目的刮痕，再抬头看到那辆溜车的五菱宏光已经跑得没影了，瞬间血冲脑门，破口大骂，脸都气歪了，“你他妈瞎啊？！会不会开车？！前面溜车你看不见？！往前顶你妈呢？！”他跳下车，指着本田司机的鼻子就吼。

本田司机是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人，此刻也懵了，随即火气也上来了，推开车门下来：“你他妈骂谁呢？！绿灯亮了你不走，还他妈往后倒？！你逆行还有理了？！老子的新车！你赔！”

“我赔你妈！是前面那破面包溜车！老子不后退就撞上了！你他妈眼瞎看不见前面车溜了？！”小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五菱宏光消失的方向。

“溜车？谁看见了？！我就看见你绿灯不走还往后倒！撞坏我车你还有理了？！”年轻司机寸步不让，脸也涨得通红。

两人立刻在马路当中吵成一团，唾沫横飞，互相指着鼻子，眼看就要动手。后面被堵住的车流喇叭声瞬间响成一片，刺得人耳膜生疼。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围拢。

“妈的！”王攻全啐了一口，第一个冲了过去，像头蛮牛一样硬生生挤进两人中间，一手一个把他们隔开，“吵什么吵！都他妈给我闭嘴！站一边去！”他吼声如雷，震得两个当事人一愣。

柯玥、张忆明、谭授也迅速围了上去。陈恄慢了半拍，也赶紧跟上。

“警察同志！您给评评理！”本田司机看到穿警服的，立刻指着自己车头的刮痕，“绿灯亮了，他非但不走，还往后倒车！直接给我撞上了！我这新车啊！”

“放屁！”外卖小哥急得跳脚，脸都扭曲了，“是前面那辆五菱溜车！差点撞上我！我不后退就完了！他，”他指着本田司机，“他眼瞎往前拱！还有那破五菱，溜完车屁都不放一个就跑了！”

柯玥没理会两人的争吵，她先走到两车相撞的位置，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碰撞痕迹——电动车后货架顶端的金属杆，结结实实杵在了本田前杠偏左的位置，留下一个明显的凹坑和几道清晰的刮痕。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外卖盒，又抬眼看向五菱宏光刚才停车的位置——那个画在斜坡尽头的停止线。

“你的车，”柯玥站起身，走到那辆大块头的黑色电动车旁边，目光扫过光秃秃没有脚踏板的车身，宽大的轮胎，鼓胀的电池仓，“合格证有吗？脚踏板呢？”

外卖小哥正跟本田司机怒目而视，被柯玥突然一问，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要什么脚踏板？我这是电摩！能跑八十码！比他那破车快多了！”语气里还带着火气和一点不自觉的炫耀。

谭授在旁边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补充道：“根据现行标准，无脚踏骑行功能，电机额定功率超过400W，最高设计时速超过25km/h，整车质量超过55kg，具备以上特征，应认定为机动车（摩托车）范畴。”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电动车的几个关键部位。

外卖小哥一听“机动车”、“摩托车”，脸色变了一下，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我……我这有牌照的！上的就是摩托车牌！”

柯玥没说话，又走到本田车旁，看了看被撞的位置，然后对张忆明说：“忆明，联系指挥中心，调右边路口刚才的监控，重点看那辆五菱宏光，车牌……”她看向外卖小哥，“你记得前面车车牌吗？”

“灰的！五菱宏光！老破车！车牌……车牌尾号好像是……37？还是73？”小哥努力回忆着，带着愤恨，“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忆明点点头，立刻拿出对讲机走到一边。

“警察同志！您看这……”本田司机指着自己的车，一脸心疼和冤屈。

“你，”柯玥看向他，“绿灯亮起，前方车辆（电动车）有异常后退动作，你未保持安全车距，未观察清楚就起步，负次要责任。”

“啊？我……”本田司机傻眼了。

“你！”柯玥转向外卖小哥，目光锐利，“驾驶车辆经初步判定属于机动车（摩托车），在非机动车道行驶？在停止线前等信号灯时，注意力不集中，未及时发现前车溜车迹象。遇突发情况处置不当，慌乱中后退是导致本次碰撞的直接原因。负主要责任。”

“我……”外卖小哥张着嘴，想辩解，看着柯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自己这辆超标的大电摩，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的王攻全，一肚子憋屈和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剩下满脸的懊丧和不甘，还有对那辆溜车跑掉的五菱宏光咬牙切齿的恨。

“至于那辆溜车的五菱宏光，”柯玥的目光投向车流涌动的远方，眼神冷了下来，“属于引发险情的诱因，且事故发生后未停车，涉嫌肇事逃逸。我们会追查。”

处理完事故，疏导开拥堵的车流，回到路边阴凉处时，几个人身上都沾了一层汗和灰。王攻全扯着领子扇风，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妈的，一个破路口，比打仗还累！溜车的，瞎拱的，骑超标车还理直气壮的！什么玩意儿！”

谭授拧开一瓶水，灌了一大口，看着那个画在斜坡上的停止线，眉头又习惯性地锁紧：“基础设计缺陷叠加驾驶人操作不当和车辆属性管理模糊，事故概率显著提升。五菱宏光司机溜车后逃逸行为，加重了后果。”

张忆明沉默地站着，目光扫过路口，像在评估战场。

陈恄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有点出神。刚才处理事故时，他看到了那个外卖小哥的憋屈和不甘，也看到了本田司机的恼火，更看到了那辆溜车跑掉的五菱宏光留下的烂摊子。这混乱的场面，和西延线那片巨大的、沉默的伤口，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旺贵的话又冒出来——“顺其自然”、“何必呢”……可这路口，真的能顺其自然吗？不管，是不是就真的没麻烦了？

柯玥没说话。她走到路边，看着那辆被王攻全推到路边的、前货架歪了的大电动车。车身上还沾着一点本田车的白漆。她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在混乱的午后阳光下，似乎更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