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司机那句带着冤屈的辩解——“不是啊，情况我都没有撞到人呢”——还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打着旋儿，就被更大的喧嚣吞没了。处理完事故，疏导开堵成一锅粥的车流，路口的混乱暂时平息，留下满地狼藉和几道刺眼的刹车痕。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味、外卖泼洒的饭菜味和一股子火气未消的燥热。
王攻全把领口的扣子又解开一颗，汗湿的制服紧贴着后背，他烦躁地抹了把脸，看着那辆被自己推到路边的歪脖子电动车，又看看本田前杠上那处显眼的凹坑，忍不住低骂：“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溜车的拍拍屁股跑了，剩下俩冤大头在这掐架！”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空矿泉水瓶，瓶子骨碌碌滚到下水道口卡住了。
谭授拧开一瓶水，没喝，只是用冰凉的瓶身贴着额头降温。他镜片后的目光越过喧闹的路口，落回那个画在斜坡上的停止线，又扫过地上散落的、沾了灰的外卖盒，眉头习惯性地锁着：“五菱宏光溜车距离短，未发生物理接触，但行为是后续碰撞的直接诱因。其未停车查看，涉嫌违反《道交法》第七十条，构成肇事逃逸要件。定性没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数据支撑下的冷静，却让旁边刚被判定负主要责任、正垂头丧气检查自己瘪了货架的外卖小哥猛地抬起头，眼里又燃起一点希望的光。
张忆明站在安全岛边缘，像根定海神针，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重新流动起来的车流，尤其是右边通往小学的那个下坡方向。他当过兵，知道一颗松动的螺丝钉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陈恄靠在一根滚烫的路灯杆上，脸色有点发白。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争吵、本田司机憋屈的辩解、外卖小哥绝望的嘶吼，还有那辆溜了十公分就引发连锁反应、然后逃之夭夭的五菱宏光……这一切混乱得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来回拉扯。旺贵那套“顺其自然”、“何必管”的说辞，在这活生生的、充满憋屈和不公的事故面前，突然变得无比苍白和刺耳。他胃里一阵翻腾，猛地弯下腰，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
柯玥没理会这些。她走到本田车旁，年轻司机还在心疼地摸着自己车头的刮痕，嘴里嘟囔着“真倒霉”、“新车啊”。柯玥的目光在那处凹痕上停留了一秒，又看向旁边那辆大块头的黑色电动车，然后转向张忆明：“忆明，监控调到了吗？”
张忆明放下对讲机，点点头：“指挥中心在查。灰色五菱宏光，尾号疑似37或73，老款车型，车身有‘XX搬家’广告，时间点吻合。正在比对。”
“好。”柯玥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停在路边树荫下的警车。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没急着发动，而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旺贵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旺贵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和刻意压低的官腔：“喂？柯玥？五岔口情况怎么样？秩序抓起来没有？我跟你说，那里是门面……”
“旺局，”柯玥打断他，声音平得像结冰的湖面，“五岔口发生一起事故。一辆疑似尾号37或73的灰色五菱宏光，在等信号灯时发生溜车，未与其他车辆发生物理接触，但引发后方电动车与本田轿车碰撞。五菱宏光司机未停车，涉嫌肇事逃逸。事故已初步处理，本田车损，电动车损毁，责任已划分。现需立案追查逃逸车辆。”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把“未发生物理接触”和“涉嫌肇事逃逸”这两个关键点都点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三四秒。只能听到旺贵那边似乎有纸张翻动和隐约的说话背景音。再开口时，旺贵的声音明显绷紧了些，那股子“顺其自然”的调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切割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啊？肇事逃逸？这么严重？不是……不是没撞到人吗？车碰车的小剐蹭而已嘛！柯玥啊，你们刚过去，要以疏导交通、维持秩序为主！这种小事故，能调解就调解了！何必……”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命令：“立案就算了！太麻烦！影响也不好！那个……那个溜车的五菱，让指挥中心那边看看监控，找到车牌通知车主过来接受调解教育就行了！你们把精力放在路口疏导上！这才是重点！听见没？”
“旺局，”柯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冰层下的暗流，“《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条明确规定，发生事故后，驾驶人必须立即停车，保护现场。该驾驶员溜车引发险情及后续事故后逃逸，事实清楚。不立案追查，不符合程序。”
“程序程序！哪那么多死程序！”旺贵的火气像是被点着了，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嘶哑，“柯玥！你怎么回事？！刚来就处处顶牛？西延线你搞个禁区还不够？现在一个没撞到人的小溜车你也要立案追逃？！你知道立案意味着什么吗？报告、调查、笔录、传唤！牵扯多少精力？！五岔口还管不管了？市里怎么看我们卯林交警队？啊？！”
他喘了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强压下去，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柯玥同志！要懂得灵活！要顾全大局！一个溜车的，教育教育就完了！何必搞得这么僵？非要弄得人家恨你，恨我们队里？这对工作有什么好处？听我的！这事儿压下去！到此为止！”
柯玥拿着手机，听着听筒里旺贵那套“顾全大局”、“到此为止”的说辞，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路口。一辆救护车拉着刺耳的警笛，艰难地从通往医院那条路挤出来，车流被迫向两边分开，喇叭声又响成一片。那个外卖小哥正蹲在路边，看着自己撞瘪的电动车货架和撒了一地的外卖，懊丧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盔。
“知道了。”柯玥对着手机说，声音还是平得像尺子量过。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扔在副驾座位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手搭着方向盘。车窗外的喧嚣和混乱，旺贵那番急于捂盖子的命令，还有裤兜里那枚旧警徽坚硬的棱角，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抬眼，望向路口斜对面。在通往医院那条路的路肩旁，不知何时又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和上次在西延线看到的那辆很像。车子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混乱的路口，也注视着警车里的她。
柯玥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暴风雨前低气压般的冷寂。她推开车门下车，热浪和噪音瞬间包裹了她。她没看那辆黑车，径直走向路边还在沮丧的外卖小哥。
“车还能动吗？”她问，声音不高。
小哥抬起头，眼圈还有点红，闷声闷气：“能…能推着走。”
“推到队里院子去。”柯玥指了指卯林镇交警队的方向，“留个联系方式。找到那辆五菱宏光，需要你配合指认。”
小哥愣了一下，看着柯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坚定的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柯玥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王攻全、张忆明他们。旺贵要“到此为止”？她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在迈步时，重重地硌了她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