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重新流动起来的车流带着劫后余生的暴躁,喇叭声虽然零星了,但空气里的火气没散。那辆银灰色小轿车歪在通往医院的路边,司机趴在方向盘上,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张忆明站在车旁,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熄火下车。
王攻全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抬脚狠狠踹在安全岛的金属护栏上,“哐”一声巨响,引得几个路人侧目。“妈的!全他妈乱套!没一个守规矩的!堵路中间当祖宗?操!”他骂骂咧咧,汗湿的制服后背洇开深色的一块。
谭授没理会王攻全的暴躁。他蹲在安全岛边缘,平板电脑放在膝盖上,手指飞快地滑动、放大。屏幕上正是五岔口的俯瞰图和实时监控画面。他眉头锁死,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问题核心在左转车流的导向设计缺失和路权冲突,”他声音不高,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左转机动车与非机动车去向混杂,在交汇点形成不可调和的路径交叉。现有信号相位和车道划分无法解决这一冲突。必须物理隔离流向或增设专用转向相位……”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柯玥,“柯队!这地方是定时炸弹!今天没撞上,是运气!”
柯玥的目光从谭授紧绷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斜对面路肩旁。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窗降下的那条缝隙还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依旧搭在窗沿上,纹丝不动,像焊死在那里的金属部件。
陈恄终于忍不住,冲到路边垃圾桶旁,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混乱的路口,卡死的司机绝望的脸,张忆明炸雷般的吼声,还有那只隔岸观火般的黑手套……所有东西在他脑子里搅拌、发酵,旺贵那句“顺其自然”像魔咒一样箍着他的太阳穴。他扶着滚烫的垃圾桶,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尖叫撕裂了路口的喧嚣!
“妈妈!妈妈——!”
所有人悚然一惊!
声音来自右边,通往实验一小的那个下坡路口!
只见一个背着粉色书包、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斑马线边缘,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马路对面。她似乎想冲过去,但面前的车流虽然缓慢却并未完全停止,一辆接一辆的车轮碾过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面。
而就在她前方不到五米的地方,一辆满载着钢筋的土黄色重型工程车,正带着沉闷的轰鸣和难以撼动的惯性,从下坡方向驶来!庞大的车身像移动的山丘,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视线盲区巨大,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斑马线边缘那个小小的身影!
“孩子!别动!”王攻全目眦欲裂,嘶声大吼,第一个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但他离得太远了!
张忆明反应更快,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直扑小女孩的方向!可他刚才在处理那辆卡死的轿车,位置更偏!
谭授猛地站起,平板脱手掉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他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露出近乎惊恐的神色,嘴唇无声地开合。
陈恄的干呕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辆逼近小女孩的钢铁巨兽,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动作!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柯玥!
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她原本站的位置离小女孩也不算近,但在那声尖叫响起的瞬间,她整个人就像一道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骤然释放!没有呼喊,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撕裂空气的爆发力!
她几乎是贴着几辆缓慢移动的车头冲了过去,速度快得拉出一道残影!在重型工程车那巨大的、沾满泥浆的前轮距离小女孩不足三米时,她猛地扑到!
不是扑向小女孩,而是扑向小女孩身前的地面!
她整个人横着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在小女孩和那辆轰然碾来的钢铁巨轮之间,筑起了一道单薄却决绝的血肉屏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猛然炸响!工程车司机终于看到了扑倒在车前的人影,魂飞魄散之下,将刹车踏板踩到了底!巨大的车身带着恐怖的惯性向前滑行,轮胎在路面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冒着青烟的黑色印记!
车头带着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橡胶焦糊味,在距离柯玥蜷缩在地上的身体不到半米的地方,终于,死死停住!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柯玥和那个吓傻了的小女孩完全覆盖。
死寂。
整个五岔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喇叭声、引擎声、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只剩下重型卡车引擎熄火后发出的“嗤嗤”的泄气声,还有轮胎摩擦后升腾起的、带着焦臭味的白烟。
王攻全保持着冲刺的姿势僵在原地,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张忆明的手还伸向小女孩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谭授脸色惨白如纸,碎裂的平板屏幕映着他失焦的瞳孔。陈恄扶着垃圾桶,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胃里的翻腾变成了冰冷的麻木。
路边,那辆黑色轿车降下的车窗缝隙里,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不易察觉地向上抬了抬,又缓缓落回原位。
烟尘和焦糊味弥漫的马路中央。
柯玥慢慢从蜷缩的状态抬起头。她的警帽掉了,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蹭了几道黑灰。她撑起上半身,第一眼看向身后那个吓呆了的小女孩。
小女孩还站在原地,小脸惨白,大眼睛里全是惊恐的泪水,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如同怪兽般的巨大车轮,又看看挡在自己身前的柯玥。
柯玥没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小女孩像是被解冻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过来紧紧抓住柯玥的手,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柯玥就着这个姿势,半跪着,用身体护着小女孩,慢慢从卡车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挪了出来。她的制服裤子在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擦伤的皮肤,渗着血丝。她站起身,把小女孩紧紧护在身侧,这才抬眼,看向那辆差点成为杀人机器的工程车驾驶室。
司机连滚爬爬地从高高的驾驶室里翻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哆嗦着:“警……警官……我……我没看见……我真没看见……”
柯玥没看他。她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人群,扫过冲过来的王攻全和张忆明,扫过脸色煞白的谭授和浑身发抖的陈恄,最后,再次投向斜对面路肩旁。
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窗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升了上去,严丝合缝,重新变成了一块沉默的黑色幕布。
柯玥收回视线,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手、还在抽泣的小女孩。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疲惫。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在刚才扑倒时狠狠硌在了胯骨上,此刻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她没去碰,只是用另一只没被小女孩抓住的手,轻轻拍了拍小女孩颤抖的背脊。
“没事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死寂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