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里,欢庆的余温尚未散尽。
那些挂在街头巷尾的红灯笼,在连绵的秋雨中褪了色,像一滴滴干涸的血。
李不凡命人拆掉了那间秘密工坊的最后一根木梁。
炭火的余烬、药草的残渣、烧坏的玻璃器皿碎片,连同那些写满了公式的草纸,都被他一并投入火中,化为一捧无法辨认的灰黑。
这间工坊曾是他最大的依仗,如今却成了最危险的罪证。
伯颜那样的对手,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将雪顶斋的铺面,连同那些提纯白糖的成熟方子,一并交给了陈老。
从此,世上再无“雪顶斋”,只有天驭斋名下一个不起眼的糖铺。
做完这一切,李不凡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壳的蝉,将过去留在了杭州这片湿润的土地。
他不想带赵火儿北上。
那姑娘是火,是刀,是烈酒。
但在伯颜与“钟表匠”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这团火太耀眼,也太容易被掐灭。
他此行,只适合做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
烛火之下,那张苏涟漪备下的水陆堪舆图,与其说是一张地图,不如说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风险报告。
走陆路?
李不凡的手指顺着官道驿路缓缓划过。
图上,每一个官驿都被苏涟漪用朱笔点上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这些不是路标,而是一个个警钟。
伯颜在杭州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可能不设防。
这些驿站,此刻恐怕都已张开了网,等着他这个“李算”一头撞进去。
他可不认为苏涟漪准备的“王二麻子”路引,真能骗过伯颜手下那些专办脏活的鹰犬。
这条路,是死路。
他的指尖一转,落在了那条蜿蜒北上的大运河上。
走水路,船行千里,速度是快。
可图上,运河沿岸的标记比官道更密集。
黑色的墨点代表着盘踞一方的漕帮水寨,蓝色的叉号是官府的税卡关隘,甚至还有几处用淡墨勾勒出的骷髅头,旁边注着小字:“此处有水匪,专劫商船,官府不问。”
这片水域,没有秩序可言。
官船、漕帮、私盐贩子,三方势力犬牙交错,构成了一个混乱而血腥的生态。
在这里,丢一条人命,比河里死一条鱼还寻常。
把自己扔进这种地方,无异于一场豪赌。
李不凡靠在椅背上,看着烛火摇曳。
陆路是天罗地网,水路是龙潭虎穴。
不对。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作为一个程序员,他最清楚,当一个问题看似无解时,一定是思考的维度出了错。
为什么一定要二选一?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地图上,不再局限于一条线,而是将整个舆图视为一个巨大的棋盘,寻找那个能让他跳出棋盘,另起一局的节点。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落在了水陆交汇的一个点上。
通州。
京杭大运河的北端终点,天下漕运的汇集之地。
南来的船,北上的马,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在此地交汇。
这里是秩序的尽头,也是混乱的开端。
更重要的是,赵火儿带回来的消息里,灵算就是在通州码头打听铁梨木!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死路,都在这一刻指向了同一个出口。
他要在龙潭虎穴的水路里隐匿身形,借着运河的混乱抵达通州,然后,在那个天下最嘈杂的码头上,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换上另一重身份,潜入大都。
这,才是他的路。
一条最快,也最凶险,却唯一能通往终点的路。
出发前,他见了张全一。
“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
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
“把格物明尊教的种子,沿着运河,一路向北撒去。”
“我要它的教义,出现在每一个码头工人的草棚里,出现在每一个纤夫的饭碗边。”
张全一的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李先生放心!”
他又递给张全一两块一模一样,却又带着微小差异的铁片。
“这叫‘阴阳符’。”
“这块刻着暗纹的,是为‘阴符’,独属于你,决不可示人,是为核心机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另一块刻着明纹的,是为‘阳符’。你可以找最巧的工匠,复制无数份,分发给你最可靠的教众。”
他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这套用现代公私钥加密法包装的“阴阳符”的用法。
“这套符有两大用处。”
“其一,是让你接收绝对机密的信报。 你的教众如果获得了重要情报,就用‘阳符’作为模具,对信息进行加密。信件会变成谁也看不懂的乱码。这封密信,只有用你手中这枚独一无二的‘阴符’才能解读。这样,无论信件落入谁手,秘密都不会泄露。”
“其二,是让你发布不容置疑的命令。 当你下达指令时,用你的‘阴符’在信件上留下一个独特的‘印记’。你的教众收到后,只需用他们手中的‘阳符’去核对这个印记。如果印记完全吻合,就证明这道命令千真万确来自你,且未被任何人篡改。若有丝毫差池,便是伪令。”
张全一捧着那两块铁片,如同捧着神谕。
他看着李不凡,这个男人身上那种超越时代的智慧,让他愈发敬畏。
两日后,黄昏。
望江楼的顶层雅间,钱若水与苏涟漪已经等候多时。
桌上摆着一席精致的送行宴,菜肴却几乎未动。
“李先生约的是酉时,怎么还不见人影?”
钱若水有些焦躁地踱步,腰间的玉佩与算盘坠子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苏涟漪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楼外暮色四合,一言不发。
她知道李不凡不会来了。
这个男人,连告别,都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告诉所有人他要走陆路,约他们在此地相聚,就是要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线,都吸引到这座望江楼。
而他自己,则会趁着这个时间窗口,从另一条无人注意的路,悄然离开。
与此同时。
杭州城南的运河码头,人声鼎沸,灯火昏黄。
一个皮肤蜡黄、身材微驼的汉子,挤在扛着麻袋的苦力中间,毫不起眼。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背着一个旧布包裹,正是苏涟漪为他准备的“王二麻子”的行头。
李不凡压了压头上的破斗笠,顺利登上一艘不起眼的货船。
他订的是最下等的舱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与木板的霉味。
关上舱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计划很成功。
黑暗中,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李不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先生。”
一个熟悉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你可真会挑地方,这味儿也太冲了。”
那个身影站了起来,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露出一张被锅底灰抹得花里胡哨的脸。
尽管她换上了一身不合身的船工衣服,头发也用一根脏兮兮的布条胡乱绑着,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是赵火儿。
李不凡彻底愣住了。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你怎么……”
“苏姐姐告诉我的。”
赵火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花猫似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她说,先生你这种人,嘴里说的路,往往是走不得的。你越是想一个人走,就越是说明那条路危险。”
“苏姐姐说,北上的路,需要一把快刀。钱老板的银子是钝刀,我的刀,才是快刀。”
李不凡沉默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苏涟漪那双清冷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那个女人,不仅看穿了他的计划,甚至连他的心思,他那份不愿将朋友拖入险境的孤僻,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点破,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安排了一位最无法拒绝的“护卫”。
“轰隆——”
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是货船起锚,缓缓驶离了码头。
窗外,杭州城的灯火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光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李不凡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与得意的姑娘,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胡闹。”
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更多的是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
他知道,这条通往大都的复仇之路,从这一刻起,注定无法再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