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了码头,那股子腥臊与霉腐混杂的气味,便成了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规矩。
李不凡靠着粗糙的船板,闭目养神。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那团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暂时收敛了光芒。
赵火儿蜷在角落,抱着膝盖,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两簇顽固的野火。
她不说话,李不凡也不开口。
沉默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疆界。
他用沉默告诉她,她的出现,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变量,但休想改变整个方程式。
船行北上,离了钱塘的烟柳画桥,水色与天光都一日日变得硬朗起来。
江南的温婉被彻底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荡而萧索的枯黄。
河道两岸的景物,从精致的亭台楼阁,变成了低矮的泥墙草垛。
水,还是那条运河水。
人,却已不是那些人了。
李不凡和赵火儿对外只称是前往通州投靠亲戚的兄妹,他叫王二麻子,赵火儿叫王小花,一路上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一日午后,船速忽然慢了下来。
一阵杂乱的号子声从岸边传来,粗粝,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李不凡走出船舱,来到船舷边。
数十名赤着上身的纤夫,正用身体拖拽着他们这艘沉重的货船。
他们的脊背被烈日晒成酱紫色,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虬结。
一根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胛,磨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头戴皮帽的蒙古官员,策马沿着纤道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佩刀的护卫。
他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纤夫们惊恐地停下脚步,纷纷闪向一旁,将头垂得极低,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马蹄卷起岸边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一名老纤夫的身上。
那浑浊的泥浆顺着他干瘦的脸颊流下,混着汗水,淌进他满是皱纹的脖颈。
他却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抬手去擦。
直到那三骑人马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才敢直起腰,用那只满是老茧的手,默默抹去脸上的污秽。
整个过程,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不是隐忍,而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麻木。
李不凡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看着那老纤夫,看着他身上干涸的泥点,看着他重新将麻绳套上肩膀时那认命的姿态。
这些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
这是命。
是写在每一个汉人脸上的、活生生的屈辱与挣扎。
他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看,只是记。
将这幅画面,连同那名蒙古官员皮帽上的花纹,护卫腰刀的长度,纤夫们麻木的眼神,一并存入脑海,归档,分析。
“呸!一群鞑子杂碎!”
赵火儿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她的手紧紧攥着。
李不凡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岸上。
“在杭州,你看不见这些。”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是。”
赵火儿咬着牙。
“在杭州,只有不服的漕工,没有跪着的纤夫。”
李不凡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她。
“那是因为杭州离天太远,离水太近。”
“而这里,天就在他们头顶上。”
船在下一个镇子靠了岸,补充给养。
赵火儿的江湖气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她操着一口不知从哪学来的土话,三言两语就跟码头上的管事混得烂熟,用最低的价钱换来了足量的淡水和干粮。
李不凡则像个畏畏缩缩的乡下兄长,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两人找了个路边的茶棚歇脚。
刚坐下,一个头戴方巾,穿着体面绸衫的商人也走了进来,显然是汉人。
他冲着店家喊道。
“店家,一壶好茶,两碟点心。”
店家是个高鼻深目的色目人,他瞥了那商人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半天没有动弹。
片刻后,一个大腹便便的波斯商人摇摇晃晃地进了茶棚。
那色目店家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亲自迎了上去,将最好的位置擦了又擦,嘴里说着流利的波斯语。
滚烫的奶茶和精致的糕点,几乎是瞬间就摆满了桌子。
而被晾在一旁的汉人商人,脸色由红转青,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默默地起身离开了。
赵火儿刚要发作,手腕却被李不凡轻轻按住。
他摇了摇头。
赵火儿胸口起伏,终究还是把那口气咽了回去。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明明有通天的手段,能让杭州城天翻地覆,为何面对这些不公,却能如此无动于衷。
回到船上,李不凡一连数日都待在船头。
他不再看风景,只看那些纤夫。
他看他们如何发力,如何换步,如何因为一个小小的石子而趔趄,浪费掉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
他们的劳作,充满了原始的、无效的自我消耗。
这天傍晚,他终于走下了船。
他没有去找管事的头目,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被泥水溅了一身的老纤夫。
老人正靠着一块石头,揉着自己肿胀的脚踝。
“老丈,你这绳子,磨得慌吧。”
李不凡蹲下身,指了指老人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老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不凡也不在意,他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两块早已准备好的半月形木块,又撕下两根结实的布条。
他没有长篇大论。
他只是用最简单的动作,将两块木块用布条固定在自己肩上,再将一根细绳模仿纤绳的样子搭了上去。
“老丈你看,像这样,垫一下。”
他站起身,学着纤夫的样子,向前走了几步。
“力气散开了,绳子就不咬肉了。”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意思很明白。
这是一个简单的杠杆与压强原理,是他能想到的、用这个时代最唾手可得的材料,就能实现的优化方案。
老纤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周围的纤夫们也围了过来,他们看着李不凡肩上那古怪的木块,脸上写满了怀疑与好奇。
“这玩意儿能行?”
一个年轻的纤夫忍不住问道。
李不凡解下木块,递给那老纤夫。
“试试就知道了,反正也没坏处。”
老人犹豫了片刻,接过了那两块还带着李不凡体温的木块。
他学着李不凡的样子,将木块绑在自己肩上,然后重新套上了那根沉重的纤绳。
他试探着,向前踏出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那股撕咬了自己几十年的剧痛,竟然真的减轻了大半!
力道顺着那两块光滑的木块,均匀地散布到了整个肩膀和后背,不再像过去那样,死死地勒在一道血口上。
“行!真行!”
老人激动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其余的纤夫们见状,全都涌了上来。
李不凡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将制作方法告诉了他们。
他像一个真正的程序员,发布了一个补丁,然后便转身离开,深藏功与名。
他所做的,不是出于怜悯。
这是一次测试。
测试人性的底层代码,测试思想传播的最优路径。
而这些纤夫的反应,就是他得到的第一份,最真实的测试报告。
当天晚上,船舱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那个老纤夫。
他黝黑的脸上,堆满了局促又真诚的笑容。
他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乳白色的鱼汤,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小哥,俺们也没啥好东西谢你。”
“今天下了网,运气好,逮着条肥的,熬了锅汤。”
“你和你妹子,趁热喝,暖暖身子。”